作者:阿杜

公元八世紀後期的一天,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長安。

東市附近的街道上,行走着一位少年。只見他一襲青袍,面白無鬚,青澀中不乏成熟與穩重。

少年在一位大戶人家的門口徘徊了許久,眼看着各色人物從門口進進出出,天色漸晚,門口清靜了下來。少年走上前去,叩開大門,遞上了自己的名貼和文稿。

這位年輕人叫白居易,讀書過目不忘的他,十幾歲便熟記了《論語》《詩經》等經書,且詩詞文章,信手拈來,在當地小有名氣。

這不,十六歲的他便自信滿滿,聽說京城文人聚集,就帶着自己的作品來到京城,拜訪名人,以求更大的發展。今天他要求見的人是在朝中擔任著作佐郎的大詩人顧況。

傍晚,顧大人忙了一天,正欲進餐,聽說一個十多歲的書生求見,他充滿了好奇。當他打開名貼看到“白居易”三個字時,他卻笑了,戲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

他耐着性子繼續翻看詩稿,當看到第一首詩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句子驚得他張大了嘴巴。

緩過神來,“道得個語,居即易矣!”顧大人感嘆。忙令僕人引進白居易。

以上是唐代《幽閒鼓吹》中的記載,其真實性已不可考。但這位白居易,後來確實如他的名字一樣,事業有成,在長安城中買了房安了家,且較長時間地居住着。

縱觀白居易的一生,進京趕考、定居長安、貶謫江州、外放杭州、終老洛陽。雖然最後平安“落地”,但在踐行他“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觀路上,也非一帆風順的。

生活中,民生、親情、友情、美景常常觸動他的內心,特別是春天來臨,明媚的春光更讓他動情並把他的情寄寓到了詩章中。

春光中,戰亂下,我更惦念親情

話說在唐代有這麼一個職務叫節度使,原本是朝廷在有軍事需要的地區臨時派駐的軍事官員,沒有多大權力。但後來隨着形勢的變化,他的權力越來越大,最後掌握了一個地區的軍政大權,成了名副其實的地方諸侯。

權力大了野心就大,唐朝最典型的就是河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叛亂,大大削弱了李唐的國勢。之後,節度使叛亂屢有發生。

貞元十五年,在河南境內,先是宣武節度使董晉死後部下發動了叛亂,隨之彰義節度使吳少誠又發動叛亂,朝廷急忙派出部隊鎮壓,一時間,河南境內戰火紛起、民生凋敝,行經河南的漕運大受影響,關內地區糧食供應不上,餓殍遍地。

地方的叛亂沒有影響中央事務的運作,次年春,長安的科舉考試照常進行,28歲的白居易考中進士,這是家族的大事,他需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於是,他東歸省親。

春天是萬物復甦,生機勃勃的季節,按照以往,他原本可以伴着春風,迎着花香,榮耀而歸。然而戰亂帶來的淒涼景象,讓路上的他心裏籠上了一層陰雲。

滿目荒蕪的田野,流離失所的難民,讓他十分難過。夜裏,他久久不能入睡,天上升起的一輪明月,把皎潔的月光灑進屋內。他披衣起牀,仰望天空,天上的月亮是那麼的圓,而自己的家鄉卻正經歷災難,許多家庭骨肉分離。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姊妹們,小時候,大家經常在一起玩耍、遊戲,相親相愛。而今,大家爲了生計而奔波在各地,難以相見,也不知他們的境況如何?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爲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望月有感》

“願爲雲與雨,會合天之垂”,當你看到這句詩,你的第一感覺,好浪漫呀!然而這不是一首男女間的情詩,而是兩個男爺們的酬和詩,沒錯,很純粹,就是元稹寫給白居易的詩。

兩人友情的淵源起始於貞元十九年,是年,兩人同時參加吏部的考試,同登書判拔萃科,入祕書省任校書郎,從此二十四歲的元稹與大他八歲的白居易便開始了他們偉大的友誼。

《唐才子傳》曾這樣記載:“微之與白樂天最密,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在工作的交往中,兩人由陌生到熟悉。時間久了,彼此很投緣,特別在文學創作方面有許多相似的認識,他們共同主張恢復古代的采詩制度,發揚《詩經》和漢魏樂府諷喻時事的傳統,使詩歌起到“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

後來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把他們的創作主張總結爲“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

成爲好朋友後的他們,花開時共聞花香,月圓時共賞明月,親密無間。情到深處,便通過詩歌相互唱和,比如在校書郎任內,兩人“花下鞍馬遊,雪中杯酒歡”、“月夜與花時,少逢杯酒樂”。

就在這樣的“卿卿我我”中,轉瞬三年,元和元年,兩人一起參加了授官考試,及第,然後分別開始了他們的仕途之路。

元和四年春,元稹被唐憲宗任命爲監察御使,奉命出使東川,說白了,就是替皇帝到地方上去巡察官吏的作爲,發現並糾正問題。意氣風發的元稹辭別親朋,奔赴東川。

當時白居易在長安任左拾遺。一天,休班的他約上好友李建連同弟弟白行簡,三人一同遊覽了曲江及慈恩寺,然後飲酒歡宴。席間,他想起了好友元稹,想起去年春光爛漫時兩人一起同遊曲江的情景,他也不顧李建的感受,現場吟詠了一首詩。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令人驚訝的是,就在白居易寫詩的當晚,元稹在梁州的驛站裏留宿,睡夢裏,他與白居易同遊曲江。次日,他將所夢記在了詩中。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梁州夢》

人們都說真正的朋友是知心的,白居易和元稹給後人提供了最好的範例。在白居易的人生路上,鐵桿朋友元稹的陪伴是他前進的重要動力之一。

這不,元稹去世後,白居易很是傷心,親自給他撰寫祭文:“與公緣會,豈是偶然?多生以來,幾離幾合,既有今別,寧無後期?公雖不歸,我應繼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春光陪我走過失落

元和九年,白居易結束了爲母親的守孝回到長安,授太子左贊善大夫一職,也就是太子府的辦公室主任,負責太子府內部管理,外部交際事宜,是一個閒差事。

他本應該安安穩穩地打理好太子府事務就好,然而他偏偏不肯,延續了他任左拾遺時的風範。那他任左拾遺時有怎樣的風範呢?

元和三年之後的三年,白居易曾任左拾遺。早在元和元年,他的好友元稹就擔任過這一職務,當時的元稹,作風犀利,忠心耿耿,頻繁上書,提出施政的建議,雖得到憲宗的中肯,但終因鋒芒太露,得罪宰臣而被貶爲縣尉。

任左拾遺時的白居易,如同他的好友一樣,也頻繁的指出施政的錯誤,也得到了皇帝的賞識,不同的是,很多問題他是通過詩歌來反映的。

比如那首著名的《輕肥》,先是用大量的句子描寫士大夫們驕奢淫逸的生活,最後突然用“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收尾,強烈的對比,讓人錯愕。相信當時的憲宗讀罷一定會睡不好覺。

我們回到白居易任左贊善大夫的話題。

元和十年,唐政府發生了一件大事。中唐時,節度使擁兵自重,地方割據嚴重,中央的權威遭到極大挑戰,爲了改變這一窘境,立志中興的憲宗提拔強勢的武元衡爲相。

武元衡主張用武力削減地方節度使的權力,從而引起了地方節度使吳元濟等人的不滿,他們發動叛亂並於六月派出刺客刺殺武元衡及其助手裴度,導致武元衡當場身亡,裴度重傷。

此事在朝野引起很大的轟動,如此赤裸裸的對抗中央,朝廷本應立即出手緝拿人犯。然而掌權的宦官集團和主和派人士卻裝聾作啞,視而不見。

身居閒職的白居易卻坐不住了,他上書憲宗,大聲疾呼嚴懲兇手。當權派惱羞成怒,你一個不入流的小官,咋呼個啥!貶!

如此,四十四歲的白居易捲起鋪蓋,南下江州,作了江州司馬。

失落的他來到江州後,那種“兼濟天下”的崇高志向深受打擊,“獨善其身”的思想日益強烈。眼前的一草一物,一人一事,不經意間就會觸動他的內心。

湓浦口的送客之行,讓他遇見了失意的琵琶女,發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並最終淚溼青衫。

爲了排解心中的煩悶,他也常出去走走,觀賞一下美景。春光中,他來到潘陽湖,寫下了《南湖早春》。

風回雲斷雨初晴,返照湖邊暖復明。

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

翅低白雁飛仍重,舌澀黃鸝語未成。

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減心情。

春光,緩解了白居易心中的鬱悶,美景,讓他在一定程度上拋卻了煩惱。他在人生路上堅持着,前進着。元和十五年,穆宗即位,撥亂反正,白居易重返長安。

春光讓我樂享人生

長慶元年,回京後的白居易提拔得很快。先是任主客郎中,加朝散大夫,從五品,始著五品緋色朝服,後又轉中書舍人,正五品。

此時的白居易,政治上沒有了以前的銳氣,但也不是對一切都充耳不聞。

安史之亂後的李唐,藩鎮割據公開化,特別是河朔三鎮尤爲明顯,節度使自立爲王,達到了“父歿子代,兄終弟及”的程度。朝廷曾發兵征討,但很不給力。

針對這一情況,白居易上書穆宗,提出自己的軍事主張,未被採用,他有些失望,主動提出處調爲官。

長慶二年十月,他懷着“下恤民庶”的抱負來到杭州。到任後,便實施了一系列的民心工程。

第一件事,就是疏浚淤塞的六口水井。四十年前,時任刺史的李沁修建地下管道,引西湖水到城中,存儲於六口水井中,供市民取水飲用。

白居易到任時,地下水渠和水井淤塞嚴重,滿足不了居民用水的需要,於是來杭後他先修繕疏通了六井,改善了市民的生活質量。

第二件事就是治理西湖,修築白堤。西湖水淺,遇天旱水不夠用,遇大雨則湖水氾濫,釀成災害,針對這一情況,他親自主持了西湖治理工程。

經過實地調查和縝密的測算,決定在西湖東北岸修築一條大堤,提高西湖的蓄水和防洪能力。長慶四年春,工程竣工,他親自題寫了《錢塘湖石記》一文,刻成石碑,立於湖岸。

一天,他又來到西湖,在遊覽了孤山後,他走在白沙堤上,春光正好,柳綠䓍長,鶯歌燕舞,遊人如織,湖水拍打着沙堤。

他的思緒飛揚:來到杭州後,遠離了京城那些紛亂的爭鬥,可以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能,爲百姓做些好事,亦充實了自己的人生。

他難以抑制自己快樂的心情,並用一首詩表達了出來。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錢塘湖春行》

白居易的杭州生活,放鬆了心情,也給了他更多自信,此後,他一路前行。三年後,他返回長安,官居三品,再三年,在洛陽買房安家,與劉禹錫等人多有詩歌唱和。

十八年後,會昌六年,“往時多暫住,今日是長歸”,白居易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終老洛陽。

作者:阿杜,山東濰坊人,中學思政課教師,古詩詞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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