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兄弟的搬運合同單。搬家車抵達搬出地址後,工人以確認搬入地址爲由,讓當事人親屬在一張合同單上簽字。親屬沒注意、也未被提醒合同單上“人工費每人每小時300元”一欄已被打鉤(畫圈處)。劉女士供圖

原標題:競價排名砸錢獲客 有意隱瞞高人工費

搬家前談妥的2000元的搬家費,搬家後卻被坐地漲價至1.8萬元。王女士不願支付憑空出現的約1.6萬元的“人工服務費”,掏出手機對搬家現場拍照取證。

照片裏,北京四方兄弟搬家有限公司(下稱“四方兄弟”)的工人們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不給錢不走人的架勢,臉上還帶着笑意。

王女士家的一幕發生在2020年6月中旬。一個多月後,四方兄弟爲歌手、作家吳虹飛搬家時故技重施。但與王女士不同,吳虹飛在微博上曝光了四方兄弟的行爲,不僅引發輿論關注,朝陽區市場監管部門已介入調查。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四方兄弟的法定代表人趙振強及大多數工作人員來自重慶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公司成立於2016年,只有五六輛車和十餘名員工。但在其官網,該公司自稱成立於1994年,有200餘輛車、員工800餘人。

自2017年2月起,四方兄弟就將一些資訊類網站的競價排名作爲公司的重要獲客渠道。許多消費者在網絡搜索後找上門,在被隱瞞真實收費標準的情況下與四方兄弟達成合作。

一名接近朝陽區市場監管局的人士透露,目前,監管部門已聯繫趙振強、吳虹飛等人取證瞭解情況,並已到四方兄弟實際經營場所考察。

2016年公司成立 老闆曾親自開車送貨

在許多搬家行業人士口中,朝陽區十八里店鄉的年莊村是北京最有名的“搬家村”之一。7月31日晚9點左右,車身上漆着各種搬家公司名稱的廂式貨車陸續返回年莊,在停車場停泊休憩,車主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道邊抽菸、聊天。

“做搬家的人之所以在年莊扎堆,是因爲這裏進城方便、停車也方便。”在年莊村經營搬家公司的王峯說,十多年前,這裏可以隨便停車,不受管制,也不用交停車費。

四方兄弟的法定代表人趙振強就落腳在年莊村,住在一條三四米寬的巷子裏。據王峯及另一搬家公司經營者透露,趙振強沒有專門的辦公地點,家裏就是辦公室。

7月31日,新京報記者在年莊村的另一搬家公司內見到了趙振強。他身高1.75米左右,體型微胖,穿着T恤短褲,右眼眉角處有一道傷疤。聊到吳虹飛事件時,他認爲工人的表現沒有吳虹飛說得那麼嚴重,“只是跟她商量價格,只要給錢我(的人)肯定馬上走。”

多名搬家行業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趙振強今年24歲,來自重慶市彭水桑柘鎮。在年莊經營另一搬家公司的馮友說,趙振強出身農村,父母離異,此前曾在建築工地務工;2016年來北京做起搬家生意,一入行就當上了老闆。

“天眼查”顯示,四方兄弟原名北京兄弟金羊搬家有限公司,成立於2016年12月1日,經營範圍爲道路貨物運輸(2017年3月變更爲普通貨運)。這是一家註冊資金500萬元的小微企業,2018年4月24日,企業名稱變更爲四方兄弟。

與21世紀最初幾年相比,趙振強入行時,搬家行業的資質門檻已大大降低。200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運輸條例》將搬家運輸劃入普通貨運,不再是一種特殊的貨物運輸方式。

北京四通搬家有限公司董事長、北京市道路運輸協會搬家工作委員會主任陳杰記得,2007年前後,他到原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辦事時得知,搬家不再是單獨的經營類別。當時,搬家公司辦理營業執照只需申請“普通貨運”的經營範圍,並辦理道路運輸經營許可證。

“其實運作一家搬家公司很簡單,只需要一輛廂式貨車、一個老闆,再僱幾個工人就可以接單了。”在北京經營搬家公司的趙鵬軍說。

馮友、王峯同樣來自重慶彭水。在馮友的印象裏,趙振強剛入行時“什麼都不懂,去買了輛貨車還被人騙了”,他自己做司機,親自開車。王峯說,趙振強的父親也從彭水跟來幫人搬家。後來,趙振強買了更多的車輛,聘請更多的司機和搬家工人,這些工人大多是他的親戚或彭水同鄉。

今年7月,趙振強對人講過四方兄弟的業績。王峯說,趙振強自稱每輛搬家車每個月的產值達到10萬元。和四方兄弟相比,其他中小型搬家公司的搬家車產值低得多,比如王峯的公司,一輛車一個月的產值只有五六萬元。

因爲收益高,趙振強在彭水籍搬家圈子裏名氣很響,一個廣爲流傳的消息是,他去年在重慶市區買了房子。在王峯看來,這是一些同行十幾年都無法達到的成就。

7月31日新京報記者與趙振強見面時,對方未對在重慶市區買房一事進行反駁。

利用網絡競價排名獲客

進入搬家行業沒多久,身爲“90後”的趙振強就找到了一條獲客渠道:資訊類網站競價排名。

8月9日,新京報記者從一名某網站推廣服務代理商處獲悉,四方兄弟於2017年2月開通推廣賬戶,開展競價廣告業務。也就是公司成立的兩個多月之後。

競價排名是一種網絡營銷服務,指搜索引擎服務商以拍賣形式出售有限的廣告位。一個公司的出價越高,廣告位排名就越靠前。

在王峯等人的印象裏,搬家公司使用競價排名是從2009年左右開始的。此前,他們大多會在居民小區的樓棟裏張貼廣告,或在114查號臺做廣告投放;此後,競價排名逐步取代了前兩種營銷方式。

“十年前左右,競價排名花費低、效果好。每天只要投入幾百元,就能換來幾十個諮詢電話。”趙鵬軍說。

吳虹飛與四方兄弟的接觸,就是從競價排名開始的。

7月26日清晨,她搜索“北京搬家公司哪家服務最好”,搜索結果第一條的標題處寫着“兄弟四方”“價格透明”等字眼。標題下,左邊是一張穿着藍色工服的搬家工人宣傳照,右邊的公司名稱處寫着“兄弟四方搬家公司”,介紹文字包括“信譽之選”“價格實惠,超低起步價”“優質服務”等。這些廣告都是四方兄弟公司所發。

但吳虹飛事件曝光後,新京報記者多次搜索“搬家公司”“北京搬家”等關鍵詞,再未搜到四方兄弟。上述代理商表示,四方兄弟的營銷賬戶已暫停使用。

對於四方兄弟在競價排名的投入,馮友及另一搬家公司經營者表示“很多”。

7月31日,馮友向新京報記者展示了其公司的搜索推廣功能後臺操作頁面。當天上午8點至12點,其公司賬戶中被扣3000元。馮友說,自己公司的競價排名報價爲每點擊一次八九十元,但四方兄弟一直比他的公司排名靠前。“我不知道他出價是多少,也不敢和他比。但他的花銷應該不會低於每天6000元。”

通過競價排名,消費者可以點擊進入四方兄弟官網。在官網首頁的顯著位置,該公司自稱與奧運會及李寧、三星等品牌均有合作;網頁側面漂浮着一個微信二維碼,爲在線客服。

在“公司簡介”頁面,四方兄弟寫道,公司成立於1994年,現有員工800餘人、在編運營車輛200餘輛,“包括2噸、3噸、5噸、8噸、金盃、敞車等不同車型,所有車輛均配有GPS衛星定位系統與通話設備”。

但“天眼查”顯示,四方兄弟成立於2016年底。一名知情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今年7月底,朝陽區市場監管局工作人員對其表示,四方兄弟有五六輛廂式貨車和十多名工人。

除了上述與事實不符的信息,四方兄弟官網的“車輛展示”頁面內,多張圖片的車廂上標有“兄弟搬家公司”字樣。經與北京兄弟搬家服務有限公司(下稱“兄弟搬家”)覈實,其中三張圖片來自該公司官網。

此外,四方兄弟官網首頁下方“公司簡介”處的標誌圖樣,也與兄弟搬家的註冊商標高度相似。

7月30日,兄弟搬家法律顧問告訴新京報記者,市場上,模仿該公司的小型搬家公司很多。最近幾個月,該公司接到大量投訴電話,經瞭解,均爲被冒牌兄弟搬家坑騙的消費者。

根據該法律顧問提供的2020年5月冒牌兄弟搬家投訴彙總表格,35起投訴中,15起來自某搜索網站以及某分類信息網站,8起來自“網上”,總和超過一半;涉及四方兄弟的共有2起。

天價搬家費的套路

劉女士就是通過競價排名接觸到四方兄弟的。

今年6月,她在搜索“朝陽兄弟搬家”後,點擊進入排名第一的搬家公司網站。她並沒發現這是四方兄弟官網,誤以爲是兄弟搬家。

劉女士回憶,撥通網站上的聯繫電話後,她曾詢問對方是不是兄弟搬家,對方說是。之後,她添加了對方微信,並在微信中確認搬家總費用約1000元。

劉女士說,搬家車抵達搬出地址後,工人以確認搬入地址爲由,讓劉女士的表哥在一張合同單上簽字。當時,劉家只有表哥一個人在場,他簽字時並沒注意、也未被提醒合同單上“人工費每人每小時300元”一欄已被打鉤。爲此,搬家後,劉女士被索要搬家費4800元。

陳女士也經歷過類似的事。她說自己7月中旬請四方兄弟搬家,商定的搬家費約500元。但搬家後,對方拿出寫有人工費的合同單,要其支付3000多元。

新京報記者採訪了多名曾與四方兄弟產生糾紛的消費者,發現搬家前有意隱瞞人工費、在消費者未注意或不知情的情況下籤訂合同單,已成爲該公司的收費套路。

8月8日,記者撥打了四方兄弟官網的聯繫電話,詢問搬家費用。對方表示費用包含起步費、拆裝費、超出起步範圍的計程費,此外沒有其他費用。經過追問,對方纔表示還有每人每小時300元的人工費。

對於這種事前隱瞞、事後收取高額人工費的行爲,趙振強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這是從其他公司開始的。

趙鵬軍告訴新京報記者,這種做法是目前中小型搬家公司的普遍情況。因爲這些公司在競價排名中投入巨大,“爲了公司生存,就必須拉高搬家費用才能賺取利潤。”

多名受訪消費者表示,在與四方兄弟就搬家費產生爭議後,現場工人會使用各種方法督促自己付費。

陳女士稱,拒絕付費後,工人躺到了廂式貨車的車廂入口,不讓她從車裏拿東西。文章開頭處提到的王女士說,拒絕付費後,工人一邊說“這是我們的血汗錢”,一邊作勢準備毆打王女士的男性友人。

遇到這種情況,消費者多會撥打四方兄弟公司的聯繫電話,比如劉女士。7月25日,新京報記者查詢了劉女士通話記錄上的四方兄弟電話,支付寶實名認證顯示,該號碼所有人爲趙振強。

“我在電話裏說,你這個合同太假了,籤的時候也沒告訴我們有人工費。對方說你再說什麼也沒用,合同上怎麼寫就怎麼來。”劉女士說。

針對上述問題,上海律師高永宏認爲,四方兄弟與消費者簽訂的合同單屬於格式合同。依據合同法,對格式條款理解發生爭議的,應當按照通常理解予以解釋;有兩種以上解釋的,應當作出不利於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此外,如果合同顯失公平或存在重大誤解,可以撤銷。

但從多名消費者的經歷來看,幾乎沒人通過司法途徑解決問題。即使沒有全額支付四方兄弟的天價賬單,他們的實際支出也遠遠高於事前協商的費用。比如王女士實際支付2000元,劉女士支付2400元,被索要1.8萬元的吳虹飛支付4000元。

王峯記得,趙振強曾向他透露,四方兄弟有時一單能掙一萬多元。“偶爾也會出現一單收兩三千的情況,再不濟一單也能掙一千多。但這種情況非常少見。”王峯說。

消費者缺乏證據意識難維權

與四方兄弟產生費用糾紛後,多名消費者選擇了報警,比如陳女士。

陳女士說,附近派出所民警接警後很快到達現場,瞭解完事情經過後便着手調解。警方問過陳女士,最高願意支付多少搬家費,陳女士說1000元。最終,她付給四方兄弟1100元。

“一般來說,公安機關主要負責治安案件、刑事案件,但四方兄弟之類的問題屬於民事糾紛,所以警察不管。但出於社會穩定的考慮,他們也會組織調解,化解矛盾。”高永宏說。

此外,陳女士還曾向四方兄弟工商註冊地所屬的朝陽區市場監管局電話投訴,對方登記了相關信息。兩三天後,朝陽區市場監管局向陳女士回電,稱四方兄弟沒在註冊地經營,屬於異地經營。“所以他們也找不到這家公司,目前也沒什麼辦法。”陳女士說。

事實上,這不是監管部門第一次發現四方兄弟異地經營。“天眼查”顯示,2018年、2019年,該公司被監管部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理由皆爲“通過登記的住所或者經營場所無法聯繫”。

7月25日,新京報記者分別走訪了四方兄弟官網上的總部地址、“天眼查”上的註冊地址,均未找到該公司。

對此,一名朝陽區市場監管局的工作人員表示,對於市場監管部門來說,異地經營是包括四方兄弟在內的衆多中小型搬家公司的監管難點之一。這些搬家公司分佈很廣,不少公司的註冊地址都是錯的,很難找到實際經營場所。

與此同時,消費者缺乏證據意識也是難以維權的原因之一。

8月8日,朝陽區市場監管局綜合執法大隊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要想投訴四方兄弟,可以撥打12345市民服務熱線,並提供包括錄音在內的多種證據。

這名綜合執法大隊工作人員還曾表示,“其實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合同,聊天(記錄)、錄音、錄像這些證據只能作爲參考。因爲雙方說法不一,如果沒有合同,我們很難判定。”

但多名受訪消費者表示,搬家前後並未錄音、錄像,有的消費者甚至連記有具體收費項目、金額的合同單、賬單等都未保存。王女士說,被索要1.8萬元搬家費後,自己非常生氣,將工人們算賬的本子撕了。吳虹飛也說當時過於氣憤,沒想到拍照,賬單被工人帶走了。

針對四方兄弟收費高、維權難等問題,高永宏建議,消費者選擇搬家公司時應多瞭解市場行情,儘量選擇正規搬家公司。在搬家前的交涉環節、搬家後的付款環節,應最大程度保留錄音、聊天記錄、合同單等證據,謹防事後發生糾紛。

一名接近朝陽區市場監管局的人士透露,目前,監管部門已聯繫趙振強、吳虹飛等人取證、瞭解情況,並已到四方兄弟實際經營場所考察。

8月4日,新京報記者致電朝陽區市場監管局詢問進展。一名工作人員表示,案件仍在查辦,暫時不便接受採訪。

(文中馮友、趙鵬軍、王峯爲化名)

新京報記者 海陽 實習生 高欣然 王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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