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女妖精的故事,大多缠绵悱恻。

毕竟,核心都是爱情。

开场就很浪漫啊,必定要追溯到遥远的上辈子,缘分扯都扯不断。当然,剧本也有几分相似:你救了我、我爱上了你,恩情跟爱情互相转化,三生三世连绵不绝。

然后就是人间徜徉,只愿做个普通女子,跟那个凡夫俗子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缓缓蹉跎。

当然,这是不易实现的愿望。

总有人要说什么人妖殊途,自动跳出来捍卫天地正义。又或者是另一番暗黑势力,总要不遗余力地拆散这一人一妖,为非作歹无所不用其极。

而被磨难一衬托,伟大和凄美就出来了。

妖敢丢了修行、人能不要性命,“爱情”被种族的对立矛盾放大,看上去可歌可泣。于是,人们把它写成诗、谱作曲、编为戏,要世世代代传颂下去。

那条叫作“银婴”的鱼儿,也有幸跟一个男人相遇。

男人叫黄安,家中只有寡母一个。他擅做鱼类制品,比如鱼干鱼脯、鱼饼鱼酱,靠小生意来养家糊口。

原本,他是要买这条银鱼回家宰杀的,做成生鱼片,好一饱口腹之欲。

鲜美的鱼儿,应当“一刀分飞,再切成薄片,蘸酱油活吃,吃时它妩媚的嘴唇犹在一张一合”,可屠刀举起时,银鱼猛地现出人形,竟是个袅娜妩媚的女人……

瞬间,口腹之欲没了,在男人体内沸腾煎熬的,是滚烫的情 欲。

银婴靠色 相,保住了自己一条命。

从此便结为夫妻,像传奇里那样:他饶她一命,她以身相许。

银婴也爱上了这热热闹闹的凡俗人间。

她爱嗑瓜子、吃零食、看戏,无事便沉沉睡去,连身子和眼珠都懒得转一转。人间多好啊,她活得滋润而多彩,倒胜过水中千百倍。

2

但渐渐的,银婴就不讨丈夫喜欢了,婆婆也撺掇着儿子,要他休了这条鱼。

原因有两个:胖和懒。

胖也就罢了,顶多算色 相残损,影响不了生活,但懒是不可饶恕的。毕竟,夫家只是小门小户,嫁进门来,就必须操持家务,把生活的重担扛起一半。

但这条鱼忒懒。

她跟传说里的女妖精不一样。

你看人家田螺姑娘,洗衣做饭样样能干,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跟那个耕田种地的青年农夫,算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模范夫妻。

你看人家白素贞,送许仙许多银子不说,还帮着他把药铺生意壮大,甚至一次次耗用法力,把自家官人推上人生巅峰。

你看人家《聊斋》,那些狐仙鬼怪,个个仗义热忱,恨不能为男人上刀山、下火海。

哪怕下凡的七仙女,也得是“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才撑得起“贤惠”二字啊。

这叫入乡随俗。

既然来到人间,就必须遵守“三从四德”,自觉自愿地站在男人身后。帮着他养活一家子老小,甚至牺牲自我,化作一阵好风,将丈夫送上青云。

否则,再美也是没用的。

寻常人家娶妻,对“色”的要求并不高,它作为锦上添花的附加项,却无法成为永远恩爱的武器。事实上,男人贪的,也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新鲜。

更何况,发了胖的银婴,已算不得美。

黄安对她的眷恋,便一点点淡去,乃至消失不见。男人也不时发着牢骚,要拿她跟别人家的老婆做对比,“人家的媳妇料理店务,晚上还挑灯纺织呢。”

女妖不解:“我不是陪你睡了?”

唉,她至死也不明白。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哪里是一个“睡”字就能概括的?

世人慌慌张张,为衣食住行而奔忙惆怅。情 欲和爱 欲,都可能会被贫瘠现实磨砺得一干二净。

银婴不懂,“白素贞”们便深谙此道。所以,家里家外都一股脑包下,甚至要把男人养成一个巨婴,根本不必对生活操一点儿心。

如此,他才有闲心跟你卿卿我我。

花前月下跟柴米油盐,终究是难以共存的。

3

银婴和黄安的故事,出自香港作家李碧华的《懒鱼馋灯》。

对,就是写《青蛇》那一位。

她的文风绮丽冷艳,极擅鬼怪故事,却要在人和妖(鬼、怪)谈恋爱的的间隙中,满满当当地写满了“人性”的深不可测。

《胭脂扣》如此、《青蛇》如此、《懒鱼馋灯》亦如此。

银婴始终没学会做一个贤惠媳妇儿。

她的妖性未除,徒长一张人类的脸,思维跟行为却依然是一条鱼:不明白劳动的意义和价值,也无法按照人类的标准来打造自己。

白素贞就聪明多了。

那一千多年的修炼,增的不仅是道行法力,还包括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乃至一个贤妻良母的修养。所以甫一入世,她便能如鱼得水,完美融入人类社会。

银婴不能够。

所以,惨遭抛弃。

要命的是,这场婚姻使她日减肥硕、体态迟钝,不久又被捕获回岸,再次落到“丈夫”手里。这次,黄安可就毫不留情了。

他将她那厚厚的油脂刮下来,做成一盏长明的灯,照着他的辛勤劳作、也照着每一个没有她的明天。

真令人心碎啊。

4

第一次看,我挺同情这条银鱼。

她懂什么呢?不过是按照自己的一贯方式去生存,匆匆来到人间、匆匆嫁作人妇,都是被形势推动着的无奈之选。

白素贞那样的女妖太完美,放眼四海八荒,也不见得能有多少个。

银婴没占到天时地利,夫君却不体谅她初来乍到,只铁了心要休妻,最后还把她炼作灯油……

太惨了吧!

可多看几次,又觉得男人不易。

抛开做成灯油不说,他也有他的苦衷和悲哀,俗世奔波、一路踉跄。像所有俗人一样,娶妻,娶的是余生的相互支撑,才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

说白了,妻子是功能性与情感性的混合体。而在一桩世俗而又现实的婚姻里,前者的比重可能是远远高过后者的——尤其是对“黄安”们来说。

人间真苦,做人真难。

李碧华自己也说了啊,“对比而言,人类非常不幸,得花尽心思力气,换来两餐一宿。稍具名利之心,更加处身战场刀剑阵,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你以为白娘子为啥能流传千古?

还不是因为她身上,寄托着人们对完美妻子、完美女性的所有幻想啊。

哪儿来什么妖精鬼怪?哪儿来什么惊天动地?

人类编出来的所有故事,都是对现实的投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