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vicky刺蝟

1.

帕斯卡在《思想錄》裏感慨的“以河爲界的荒誕正義”,就是殺死同岸的人是兇手,但如果被殺死的人是來自對岸,殺人者便成了奮勇殺敵的大英雄。熊培雲在《自由在高處》中說:難道人類有史以來所取得的進步,就是爲了創造諸如國家、民族、文明等各自爲戰的意義系統,以意義驅逐人性,驅逐人基本的自然權利。從此將人分區隔離並監視居住?

我們用電影重現戰爭,是爲了遠離戰爭,而不是渲染恐懼或者激發仇恨。戰場,是一個充滿死亡和恐懼的世界。戰爭並不會創造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只有毀滅。

斯皮爾伯格在他的戰爭題材影片裏會加入人道主義的思考,所以他的電影總是能引人深思。《辛德勒名單》裏,穿紅衣的小女孩走過黑色的大屠殺街道,天真純潔的孩童,被死亡強大地包圍着,這種鮮明的對比,讓人對戰爭的殘酷更加觸目驚心。在《拯救大兵瑞恩》裏,八個士兵並不是爲了虛無的目標去送死,而是爲了完成一位母親的等待,國家的榮譽與母親的形象重疊,讓戰爭有了感人肺腑的說服力。

《1917》的長鏡頭給觀衆真實的戰場體驗,一邊是盛開的花朵,一邊是腐爛的屍體,自然如此美麗,死亡卻如影隨形,一個士兵的生命如同螻蟻般無足輕重,觀衆對“炮灰”這個詞的理解會更加深刻。

《浴血華沙》對戰爭的血腥程度近乎白描,對純潔的少年被戰爭摧毀的心理也展現得淋漓盡致。影片的結尾,當滿目瘡痍的戰場變爲繁華熱鬧的街市,真是讓人五味雜陳,潸然淚下。

2.

正如電影《美麗人生》所揭示的,即使是集中營,你也可以將它變成一個遊樂場,哪怕它轉瞬即逝。你可以摧毀我自由的創造,但不能摧毀我對自由的嚮往。

多拉,是優雅的公主,鏡頭裏出現最多的是她美麗的面龐和靜默的神情,話語不是很多。在面臨人生重要選擇時,她也只說過兩句簡單的話,卻感人至深。第一句“帶我走吧。”她穿着白色紗裙,美麗輕盈,在餐桌下吻了圭多,捨棄繁華富貴,義無反顧地投向貧寒的生活。第二句“快讓我上火車,跟他們一起走。”她穿着紅色的套裙,莊嚴聖潔地站在德國軍官面前。那一刻,彷彿有光芒在她頭頂籠罩,她的美麗讓世界忽然暗淡無光。兩次選擇,是如此果敢堅毅,兩句簡單的話,是一個女子對愛最虔誠的宣言。

當圭多的叔叔遭到納粹分子的欺凌,他說過一句話:“沉默,是最有力的叫喊。”即使在毒氣室,他依然悠閒地脫下外套,甚至紳士地扶起那個摔倒的德軍女兵。白髮,消瘦的面龐,卻散發着上帝般的憐憫和仁慈。

其貌不揚的圭多和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卻讓一家人的滿足和幸福變成了街上最燦爛的風景。而當他化妝成女人,穿過層層封鎖去見多拉時,如同一個勇士,在黑夜裏擎起一個火炬,讓那些高大的德軍也顯得如此委瑣不堪。

而與他們形成對比的,是將猜謎當做生命樂趣的醫生,當他突然再現並冒着風險與圭多碰面,僅是爲一個謎條求解時,我再也笑不出了。他這個“最有教養的醫生”是一個縮影,冷漠而缺乏人性;從圭多的眼神與嘴形中我們看到絕望,對一個瘋狂羣體的徹底絕望。

約舒亞和父親之間的一切以遊戲開始,又以遊戲結束。當擁擠的火車將他們帶向死亡的旅途,父親用謊言編織了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巢,將兒子藏身其中。這謊言美好的讓我們都忍不住沉湎,而父愛的深沉被圭多演繹得淡定從容。納粹的暴虐行徑在圭多的描述中只是一場遊戲,而無知幼童竟也相信這是一場遊戲。還有比這更可悲的對法西斯的描述嗎?一個孩子,站在忽然寂無一人的集中營,睜着大大的純真的眼睛,像一個問號,讓醜陋的靈魂經受最煉獄的懺悔。

戰爭永遠不會成爲一場遊戲,是偉大的愛讓它成爲了一場遊戲。親情,是人間偉大的力量,可以讓人放棄幸福放棄生命去拯救自己的至愛。在這樣的愛面前,戰爭終是暫時的灰塵,要被掃到歷史的垃圾箱裏去。

3.

“1937年的南京絕不是屈辱之城,南京一直在抵抗。”這是陸川極力想通過《南京南京》表現給我們看的。從歷史記載上,可以很沮喪地看到南京淪陷後,基本上整城的中國士兵和百姓就是順從地被驅趕着走進屠殺圈的。

我一直在想陸川爲什麼要重現這段歷史,而且是通過一個日本士兵的眼睛。他確實很想客觀地對待這場大屠殺,很想從憤怒或者悲傷裏跳離出來,作爲一個歷史的講述者保持冷靜和反思。但是,我依然感覺到了那憂憤自始至終就存在每個鏡頭裏。

人性的盲從,這是我在電影裏感覺最深的。一個人舉起了投降的手,所有人的手都舉了起來。一個人勇敢地走出退縮的人羣,更多的人也會緊隨而出。在生命面臨考驗的時刻,沒有什麼時間去思考太深奧的問題,作爲習慣羣體性居住的人,本能地選擇了觀望和跟隨。大多數日本士兵舉起屠刀的時候,他們對中國人並沒有什麼深刻的仇恨,很多時候也是一種機械的盲從。

4.

《送信去哥本哈根》裏的 David,從集中營逃出來時,只有一塊麪包,一個指南針,一把小刀,卻要經過希臘、意大利、瑞士,抵達丹麥的哥本哈根,這似乎是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可是,這個小男孩卻又一次證明了生命的神奇。他長途跋涉送出的那封重要的信,竟然就是自己的身份證明,而等待在哥本哈根的,就是日夜思念着他的母親。

憂傷、苦難、、疑懼、恐慌、渴望……全凝結在David的眼睛裏,一個人的旅程中,他慢慢走出恐懼,學會微笑,如同小鳥一樣,終於可以自由地飛翔在藍天之上。這種自由,在經歷過生死考驗之後,如此珍貴。

5.

非常喜歡《敦刻爾克》的海報:一個士兵,站在炮火紛飛的海邊,腳下是成千上萬的屍體,孤獨彷徨,但又毅然挺立。諾蘭沒有渲染血肉橫飛的戰爭場面,以一種細膩的浸入感,讓觀衆始終揪着心,跟着男主湯米,在恐懼和求生的掙扎中逃離死亡地,回到日思夜想的家鄉。

重現戰爭場面,不是渲染血腥暴力,更不是激化民族仇恨,而是讓人們看清戰爭真相,從而遠離戰爭。這一點,諾蘭做到了。電影有展現戰爭的殘酷,但更多是對生命的珍惜和挽救。陸軍一次次爬到船上,又被迫一次次逃離沉船,像海上浮萍,經歷千辛萬苦,最終回到了家鄉。活着,何嘗不是一種勝利?船艇上的普通民衆,冒死來到敦刻爾克,是爲了多救回幾個年輕的生命。飛機上的空軍,戰鬥到最後一刻,被俘虜也要選擇活下去。 戰爭的無情可以摧毀人與人之間的友愛,讓他們廝殺爭鬥。但友愛又同樣可以摧毀戰爭的防線,讓人們相親相愛同甘共苦。

諾蘭深刻理解生命的意義,因此在電影中他極力表現的就是活着。活下去,就是對戰爭最大的反抗。作爲英國人,諾蘭在影片中毫不掩飾英軍在撤退過程裏對法軍的欺瞞和阻撓,也盡情展示逃生中士兵之間的爭鬥和內訌。

汪洋冰冷的大海,不斷被擊沉的船隻,燃油的熊熊大火,頭頂盤旋的敵機,生機是如此渺茫,人如螻蟻,只有恐懼和絕望。面前是難以逾越的大海,頭頂是不斷轟炸的飛機,身邊是成千上萬的屍體。死亡的氣息就像波浪一樣洶湧,生存的希望,卻如此渺茫。除了恐懼,還是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再龐大的軍隊,也由每一個孤獨的個人組成。 這是一個軍隊的戰爭,也是一個人的戰爭。如果不是對生懷着強烈的渴求,如果不是在絕境中永不放棄,湯米,早就疲憊地沉入了大海。我要回家,這是支撐他永不放棄的理由。在這個過程裏,只要他有一絲的疲憊,一秒的猶疑,死亡,就會將他拖入黑暗之中。誰能說他不是英雄?成功,不只是獲得一場戰役的勝利,也是個人生死之間的戰役。榮譽和掌聲,不應該只送給勝利者,也要送給那些在弱境中頑強活着的人。何況戰爭,從來就沒有絕對的正義。如果理解了戰爭的荒誕,就不難理解《敦刻爾克》 的電影中除了幾架德機,再沒有德軍的任何正面影像。

6.

《生死朗讀》提出一個問題:爲什麼普通的德國人會去支持納粹,爲什麼大衆會漠然允許甚至狂熱支持對猶太人的種族屠殺,人性的鏈條爲什麼突然斷裂?

今天的人們可以選擇遺忘歷史,可以如同劇中米夏的同學抨擊的那樣,規避事件背後的真相,只審判罪惡的執行人。可是,對生命尊重的缺失,對人性價值觀的貶低,對思考的打壓與放棄,這纔是集中營利最令人心驚膽顫的羣體真相,這纔是故事背後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徹骨黑暗。

審判本身就是一種逃避,逃避更爲嚴峻的問題。懺悔與否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在歷史的羣體事件裏,個人的選擇根本沒有什麼決定性的意義。漢娜既是一個戰爭的罪犯,也應該是一個受害者。很多學者形容納粹的罪行是史無前例的“極端之惡”,而漢娜·阿倫特的“平凡之惡”的獨到之處,就是指出即使邪惡如納粹,也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他們只是納粹集中營的零件,並不需要暴力脅迫,只需要配合工作,就可以創造難以想象的邪惡。

漢娜·阿倫特寫道:“真正困擾我們的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朋友的行爲。持續一生的友誼可以在一夜之間被摧毀,就因爲害怕錯失了加入歷史的潮流。他們只是在納粹的威勢面前失去了自己下判斷的能力。”

7.

我很喜歡《少年喬喬的異想世界》,它以納粹兒童的角度來審視自己國家發動的這場戰爭。原來少年崇拜的領袖希特勒並不是他的朋友,他一直信奉的不是真相,他只是淪爲被洗腦的工具……這種發現對喬喬來說是痛苦的,但也是獨立思考的開始。這種思考別說對少年喬喬,就算是對任何一個德國人,都是異常艱難和痛苦的。

要知道納粹曾創造了德國經濟復甦的奇蹟,從1932年到1937年,國民生產增長了102%,國民收入也增加了一倍。1938年德國失業率僅1.3%,而同時美國失業率爲1.89%,用納粹黨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創造了“消滅失業”的經濟奇蹟。全體工人可以帶薪休假,德國成了高工資高福利國家。

1936年8月1日,在德國柏林舉行的第11屆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上,希特勒宣佈開幕。會場上到處飄揚着納粹旗幟,德國運動員經過主席臺時,行納粹禮,高呼“萬歲——希特勒!”德國第一次通過電視播放了奧運會比賽盛況。德國獲金牌33枚、銀牌26枚、銅牌30枚,拿了世界第一。體育政治和體育民族主義的狂熱,被希特勒發揮得淋漓盡致。希特勒爲自己塑造了一個和平政治家的形象,而很多人也爲他所矇蔽。

納粹讓孩子從小就接受納粹精神的培育,成立了“少年隊”、“希特勒青年團”、“德國少女聯盟”等組織,把所有的孩子按照不同年齡都組織起來,喬喬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然將希特勒視爲自己的知己和導師。

而且,德國軍隊只花了五個星期就佔領了法國的首都巴黎,比俾斯麥打敗法國拿破崙三世、進逼巴黎的時間還要短。1940年6月22日,法國簽署了投降書。在同一節火車車廂裏,1918年11月11日,德國曾簽署了戰敗的停戰協定。在當時的德國看來,這自然是“洗刷凡爾賽恥辱”的成就。

作爲精神領袖,希特勒也樹立着自己的光輝形象,他是個素食者,不喝酒,不抽菸,還喜歡朗誦詩歌,欣賞古典音樂。在女導演萊妮·瑞芬斯塔爾拍攝的影片《意志的勝利》裏,希特勒被塑造得無比高大,他就是民族英雄,人民的救世主,人民被帶入對領袖的狂熱崇拜,稱他爲最偉大的統帥。

如果德國沒有戰敗,現在的世界格局不敢想象。所以,納粹德國的歷史表明,國家需要發展,但不能不擇手段。否則,富強一旦成了侵略別國的利器,那就是毀天毀地,變成世界性的威脅。

8.

李安是孤獨的。他想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120幀的電影語言,讓我們看清戰爭對人的身心衝擊,看清每個人內心那不安的自己。但碎片的故事講述,溫吞的心理層次,讓觀衆對酷炫視覺效果期待打了折扣。

比利·林恩身邊的士兵們對國家的榮譽感淡漠,每天談論最多的是女人和性。這樣一羣鬆鬆垮垮的士兵,回到國內,完全失去了身份的認同感。他們不僅要面對記者喋喋不休的提問,商人唯利是圖的貶低,舞臺布展工人的敵意,還有賽場同齡人的奚落。舞臺的煙花,如同戰場的炮聲一樣震耳欲聾。妖嬈火辣的天女組合,連正眼都沒有瞧他們一下。電影用白描般的鏡頭,諷刺着美國人對“英雄”的態度。在媒體上在舞臺上,不斷宣傳對英雄的崇拜。但在舞臺下,在民衆中間,不斷有人在貶低和嘲弄着他們的身份。國內的短暫逗留,他們只是不停被擺拍。有商人想將他們的事蹟拍成電影,開出的報酬卻少的可憐,連一張橄欖球票都買不起。

最主要的是,他們發現,沒有了伊拉克戰場,他們的存在似乎也失去了意義。退伍回家的前景並不樂觀。就像是橄欖球場的一個工作人員說的,還不如去當兵,最起碼有生活補貼。待在國內,只能碌碌無爲窮困潦倒。和現實的殘酷荒誕相比,“只有戰場上纔是安全的”,他們達成了這樣的共識。比利在去留間猶疑不定。在伊拉克,他和戰友們命運息息相關,彼此之間有信任和配合,他們需要他。回到國內,生活拮据,父母並不理解他,姐姐渾身傷疤他卻無力救助。電影最後,他和戰友們,都疲憊不堪地渴望回到伊拉克,他們竟然喊出了“回家”的心聲。家的溫暖,不是來自自己的祖國,竟然是伊拉克。這樣的悲涼和諷刺,就是李安想傳達給我們的。反對英雄主義,反對戰爭的比利,卻不得不回到戰場繼續去扮演英雄。這就是美國虛僞的英雄崇拜。李安這樣打臉政客和普通民衆,當然會引起諸多美國人的不適。

“也許我要以處男之身死於戰場”,比利說。戰爭會讓男孩迅速成長爲男人,戰死沙場,這也許就是他的命運。這羣年輕士兵,如此年輕和帥氣,可他們的死亡,對軍隊和國家來說,只不過是一組數字的增加。民衆都很健忘,熱點一過,關注立即轉移。除了他們的家人,誰又會真正在乎!

李安,這個秉承東方和平哲學的電影人,無論拍什麼主題,人與外界的矛盾衝突都是他不變的母題。比利,是另一個李安。所以,看完電影,我覺得他還是在講一個悲涼的故事。這種悲涼,在他所有的電影裏若隱若現。我只是很想知道,他講透了悲涼,又去哪裏取來柴薪,給自己取暖?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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