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逃婚少女的心事)

6月1日那天,阿慧(化名)找了個藉口,騎着電動車離開了家。

家人和親戚正在準備次日20桌的婚宴,“未來丈夫”在微信上告訴她已在殺豬,誰也想不到,她是去鎮婦聯舉報父母逼婚,阻止這場不合法的婚禮。她只有17歲。

小鎮沒有祕聞。

這件事很快上了熱搜,媒體頻頻來訪,母親拉黑了她。她也因此得以復學,以往屆生的身份參加中考,被當地一所普通高中錄取。

在小鎮,有人誇她勇敢,有人怪她不懂事,有人當作故事閒談,有人認爲這是一個不光彩的事故。

少有人看到,逃婚背後,是一個孩子曾瀕臨破碎的心。婚禮取消後,阿慧向男方道歉,訴說她對不讀書而過早結婚的擔憂。

婚禮取消後,阿慧向男方道歉,訴說她對不讀書而過早結婚的擔憂。

被忽視的女兒

雲潭是一個被山環繞的小鎮,距廣東高州市區約50公里。阿慧家住在離鎮上四五公里的村莊,這裏基本家家戶戶都蓋了兩層以上的樓房,一棟挨着一棟。

阿慧家是三層小樓,在她出生前一年蓋好的。家裏條件並不差,當地也沒有早婚的風氣,有人不理解,父母爲何不讓她讀書。
阿慧家所在村莊阿慧家所在村莊

阿慧家蓋了三層樓房,阿慧和父母住二樓,爺爺和弟弟住一樓。阿慧家蓋了三層樓房,阿慧和父母住二樓,爺爺和弟弟住一樓。

阿慧有個弟弟,比她小7歲。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兩姐弟出生後,媽媽帶了一年,然後給外婆帶,等到上幼兒園,便交給爺爺帶。每年暑假,姐弟倆會被接去深圳與父母團聚。爺爺說,弟弟出生後,兒媳經常只帶弟弟回孃家。

從小到大,阿慧印象深刻的總是一些不快樂的事情——

小學五年級時,有個轉校生帶頭欺負同學,阿慧是首當其衝的目標。他們會往她抽屜裏塞滿喫完的零食袋子,往她筆盒裏撒一些甜味粉末招螞蟻,拆她的桌凳然後用木頭打她……她向語文老師告狀,但老師聽完無動於衷,繼續看電視。她向媽媽訴苦,媽媽卻說,如果你不惹他們,他們怎麼會打你。

類似的惡作劇,弟弟也對她做過。她說小時候弟弟曾把一根針藏在她的椅子上,她一屁股坐下去,被扎得很疼。她告訴父母,他們只是輕描淡寫地對弟弟說:“下次不要這樣了”。

在阿慧看來,媽媽很疼愛弟弟,跟他說話像哄小孩一樣,從來不會像罵她一樣罵弟弟, “她覺得弟弟所有都是好的”,而自己做什麼不做什麼都是錯。

在六年級的一篇作文裏,她提到當時四歲的弟弟兩次跑到媽媽面前污衊她打他,“我覺得他好壞,好會賴皮。我真想不和我弟玩了,可是,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和弟弟玩,而且逗得他很開心,他又爲什麼不逗我開心呢?”“不和我弟玩,媽媽又說我不聽話,媽媽又不開心,我越來越苦惱了。”

還有一次作文題目是“媽媽的愛”,她不知道怎麼寫,看到作文書上有人寫媽媽帶自己去旅遊,她依葫蘆畫瓢,寫暑假時媽媽帶她去深圳待了20天,爸媽週日放假帶她去世界之窗,轉了兩次地鐵,“走了很遠的路”,到了世界之窗門口卻不進去,只是看了看就走了。

阿慧說,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每次都是媽媽提出要去世界之窗,但走到門口都沒有進去。後來媽媽再說要去,爸爸立刻否決了。門票要200元一張,她覺得媽媽可能是心疼錢。在深圳時,她一直想去歡樂谷玩,但每次都被拒絕。

阿慧意識到父母不喜歡自己是在初一結束後的暑假。她回憶,那時媽媽總是無緣無故罵她,“想起來就罵”,或者一下班回來就罵,到晚上關燈睡覺還在罵。究竟爲什麼罵,阿慧也說不清。她自覺並無犯錯,而媽媽“比較記仇”,總在計較以前的事情,“她說她每次想起來就生氣,生氣就罵我”。

關於以前的事情,阿慧講了三件。媽媽說她小學總是丟傘,丟了家裏“一千把傘”,爺爺後來告訴她,她只丟過幾把而已。另一件是因爲她沒有鉛筆刀,也不敢叫老師幫她削鉛筆,就跟其他同學一樣用嘴啃。她無法理解,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數年後還能成爲媽媽指責她的理由。

第三件發生在初一寒假後。初中寄宿,週末回家,其他同學一般每週有七八十的零花錢,而爺爺每週只給她20元。買文具,喫零食,偶爾交個小費,20元對她來說不太夠用,尤其在月經來潮之後,她經常沒錢買衛生巾。

她跟媽媽要過一次錢,媽媽說,你每個星期這麼多零花錢,怎麼買這個的錢都沒有?之後她不敢再提。她也不好意思跟爺爺要,“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如果他不能理解,那我該怎麼跟他解釋。”

於是週五放學時,她以回家沒有路費的名義,向班主任借了10元。借過幾次之後,班主任打電話告訴了媽媽,媽媽很生氣地罵了她。

初二的她更不快樂了。有一次她穿的褲子很緊,衛生巾的凸痕比較明顯,被女同學看出來了,對方到處跟人說,“看她屁股!”笑聲從背後不斷傳來。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她提出想轉學,也說了原因,但父母沒有同意。

初中班主任對她的期末評語幾乎都有以下幾點:文靜內向,沉默少言,缺乏自信,希望多和同學交往。

又一個暑假過去,到了初三上學期,班主任發現她狀態不對,便找她談話,說要是說不出口就寫信給她。阿慧寫了幾封信,信中提到父母對她的責罵,自己的抑鬱傾向以及偶爾出現的極端念頭。她想要改善和父母的關係,希望老師能幫幫她,沒想到老師把信轉給了父母,結果適得其反。

阿慧的父母不願接受採訪。班主任回憶起來,稱“好像”有寫信這回事,但信上的內容她不記得了,“都兩三年了”。

她表示對阿慧和父母的關係不太瞭解,當班主任兩年半,她沒有見過阿慧的父母,只打過一兩次電話,他們很少過問阿慧在校的情況。至於阿慧向她借錢的事,她覺得很正常,因爲很多學生都向她借過錢。

姑姑接受中國青年報採訪時稱,阿慧媽媽其實很和善。她推測,阿慧是有了弟弟後,看到媽媽對弟弟比較照顧,有些不平衡。但阿慧對中青報否認了這一說法,她說以前沒有這種情感,“3年前才知道什麼是羨慕嫉妒”。
客廳裏只掛着弟弟的獎狀,阿慧的獎狀在輟學後被爸爸收了起來。爺爺說有一些被蟲蛀了,就扔掉了。這是尚且完好的33張。

客廳裏只掛着弟弟的獎狀,阿慧的獎狀在輟學後被爸爸收了起來。爺爺說有一些被蟲蛀了,就扔掉了。這是尚且完好的33張。

阿慧說,媽媽看完信很生氣。不知是爲了哄她,還是班主任說要跟孩子加強溝通,媽媽主動提出過年時給她買個手機,但到了過年又食言,還罵她“你這樣的垃圾用什麼手機”。她討厭被欺騙,逆反心一下上來了,不停吵着要買手機,還說不想讀書了。阿慧坦言,那段時間她狀態很差,確實有點厭學。“就是因爲他們騙了我,不然我都不敢提(不讀書),手機也不敢要。”

賭氣的話都成了真。2017年,中考前半個月,爺爺託叔叔給她買了一個900多元的手機。中考結束後,她被父母帶去了深圳打工。

打工與讀書

進廠時,阿慧只有14歲,父母謊稱她16歲。等到了開學,一同到深圳的弟弟被送回了老家,廠裏的阿姨問她怎麼還不去讀書,媽媽搶答說:“我也不知道她爲什麼不想讀書。”阿慧沒有吱聲。那時她沒什麼想法,只覺得“聽話就完事了”,聽話就能少捱罵。

她不太願意講述在工廠的經歷,“沒什麼好說的,加班很累,沒了。”

那是在寶安工業區的一個鐘錶廠。阿慧的工作是給鐘錶上零件,一手拿着,另一隻手一拍就能嵌上,這個動作她每天要重複上千遍,“像個機器人一樣”。工作時間從早上7點45分到下午5點,中午休息兩小時,有時需加班到晚上11點。跟往年暑假幫父母打下手一樣,她沒有自己的工位,就坐在離媽媽一兩米遠的桌臺上幹活,工資打入父母的卡里。區別只在於她不能跟父母一起住出租屋,而是住工廠宿舍。

廠裏幾乎都是中年人,四五十歲的阿姨或者夫妻,她在裏面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手機是她唯一的慰藉。她在QQ上加了很多羣,認識的網友幾乎遍佈全國各省。她說在網上,一般比較“安靜成熟”的人跟她聊得來。

父母總覺得她交了“不三不四”的網友,還懷疑她早戀,用爸爸的話說就是“豬朋狗友”。每天加班到深夜的那段時間,她睡眠不足,白天犯困,父母就罵她,說她半夜兩三點還在玩手機。“他們怎麼知道?”阿慧稱,她的作息一直比較規律,最遲12點半睡覺。

網友中有一些大學生,會鼓勵她繼續讀書。她確實不喜歡在工廠工作,在廠裏待久了,感覺“腦子都變遲鈍了”。被勸讀書時,她有點心動,但又覺得父母不會同意。直到去年年初,有個在長沙工作的網友說可以借錢給她讀書,她才覺得有希望了。
阿慧保留着從小學到初中的課本,她的房間沒有桌子,這些書就堆在地上。阿慧保留着從小學到初中的課本,她的房間沒有桌子,這些書就堆在地上。

去年端午節前後,阿慧準備了好幾天,在心裏預演了很多遍,終於鼓起勇氣跟父母說想重新讀書。不出意料的一頓數落後,她瞞着父母找到工廠老闆索要放行條,想逃回家。父母聞訊趕來,在老闆面前,溫柔地問她:“是不是不適應工廠的生活?”這讓她覺得“可笑”,她都進廠兩年了,纔來問她適不適應。

最終父母答應讓她回家待一段時間。然而等她回到高州,發現早已錯過了中考報名,教育局讓她明年3月再來。

暑假時,她自己去報了鎮上16天的補習班,包住宿一千多元,這筆錢是向網友借的,至今未還。據中青報報道,送她去補課的姑姑認爲她學習態度不夠認真,當時老師要求大家上交手機,她卻不願意交。

對此阿慧解釋,長時間沒手機她會“沒有安全感”,怕情緒低落時,無法及時聯繫到信任的朋友說話,自己會失控,“一個人傻哭”。後來補課老師表揚她控制得很好,雖然手機在她身上,卻很少拿出來玩。

時隔兩年的學習並不容易。剛開始還好,後面受情緒影響,狀態“崩潰了”,沒辦法複習,整天悶在房間裏。只有爺爺叫她,她纔會下樓。

其間媽媽多次讓她出去打工,她都拒絕了,媽媽罵她懶,在家裏喫飯,什麼事都不幹。去年年底,她對媽媽說,我不用你的錢,你能不能不要反對我讀書。媽媽說,誰給你錢,你就跟誰走,離開家自己找活路吧。隨後又問那人是誰,叫她趕快拉黑。

事後回看這段聊天記錄,她的感受是,媽媽不想養她了。今年3月,因疫情停工的父母開始給她安排相親。

“她媽媽說,‘她不去打工,最好快點找個人嫁了’。”爺爺覺得,兒子和兒媳想早點把阿慧送出家門。

逼婚與舉報

第一個相親對象媽媽不滿意,見完面不到10天,又介紹了第二個。兩個多月的時間裏,阿慧和這個22歲的鄰村男子只見了6面,就被定好6月2日結婚。

日子定好了,爺爺才從弟媳的口中得知孫女要嫁了。在此之前,沒有人跟他說這件事,包括阿慧。兒媳說:“同他講什麼,誰有爸大?”

當晚,爺爺和兒子吵了一架。“你倆公婆早就當我死掉了,我就算死了,變成一個神主牌豎在這裏,你們還要給我燒香!”他質問兒子爲何不提前告訴他,兒子說等男方家來了,你就知道了。爺爺冷哼一聲,“人家都提東西上門了,還怎麼好意思拒絕?”爺爺幾年前訂了廣州文摘報,每週送兩份,一份能看幾天,看到讀書相關和做人道理的內容,他會用紅筆劃出來給孫女看。爺爺幾年前訂了廣州文摘報,每週送兩份,一份能看幾天,看到讀書相關和做人道理的內容,他會用紅筆劃出來給孫女看。

“不想結婚應該早點拒絕,不要等到什麼都準備好了,親戚都請好了,纔來退婚,鬧得沸沸騰騰,讓男方家這麼難堪,她爸媽的臉面也丟光咯。”無意中聊起此事,鎮上一位四五十歲的阿姨對阿慧的做法很不以爲然。

“我拒絕了很多次。”阿慧說,從相親開始,她多次向父母表達過她不想這麼早結婚,後來也找過爺爺和隔壁家幫忙勸說父母,都沒用。她也告訴過父母,未滿20週歲結婚是違法的,媽媽卻說:“你跟我講法律,你是不是傻?”

爺爺也認爲孫女年紀尚小,但他並沒有干涉這場婚事。阿慧找他幫忙說服媽媽時,他只是說:“你要想清楚,自己拿主意,是你結婚不是你媽結婚。”阿慧說爸媽很兇,她不敢說。

後來爺爺向記者坦言,其實他也不敢說。他說自己在這個家沒什麼話語權,畢竟阿慧不是他生的,錢也不是他掙的。

阿慧的表現,也讓爺爺覺得她搖擺不定。5月下旬男方父母來家裏哄她去拍婚紗照,說給她買東西,“要什麼買什麼”,她又跟着出去了。

“爺爺爲什麼只說結果,不說過程?”阿慧有點委屈。她說,拍婚紗照那天,她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媽媽一直在門口又哄又勸,僵持了四個小時,她才服了軟。還有一天晚上因爲她不配合,媽媽又罵了她兩個小時。

她還私自給男方爸爸發信息說想推遲婚禮,以此爲藉口取消婚宴。對方打電話過來,媽媽不敢接,她接了,對方說婚宴無法取消,取消了會很丟臉。這也是阿慧始終無法強硬反抗的另一個原因。“男方那邊太着急了,決定(訂婚)後一兩天就把親戚請好了,搞得我沒有退路,不知道怎麼辦。”

其實在對方的攻勢下,她對男方也曾有過一絲好感,不過她將其歸結爲“缺愛的人容易上當”。在那些孤獨無助的時刻,她偶爾也幻想過有個人能陪在身邊。但這“一點點”心動,完全敵不過她對結婚的恐懼和對上學的渴望。

5月10日,她偷偷報名了中考。她很慶幸,最後在自己快要放棄掙扎的時候,有個朋友拉了她一把。朋友比她堅定,替她在網上發帖求助。有網友建議直接報警,阿慧很猶豫,後來看到一個更好的辦法——找婦聯。

但她還是擔心舉報會帶來嚴重的後果,舉報前幾天她都在嘗試其他辦法。隨着婚禮一天天逼近,她的心也越來越慌。直到婚禮前一天,在朋友的鼓勵和陪伴下,她才終於下定決心。

沉默的父親

舉報當天傍晚,派出所、民政、婦聯一行5人來到阿慧家所在村委會,經調解,雙方家長均表示尊重婚姻自由,同意取消婚禮,並當場簽訂了承諾書。那天晚上,父母說以後不會再管她了。

一開始,男方家要求退還8萬多,包括3.4萬的彩禮和籌備婚禮的各項支出,爺爺把清單一一覈對並議價後,最終商定只退5.7萬,阿慧父母從頭到尾沒有作聲,阿慧也一直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
婚禮取消後,阿慧向男方道歉,並感謝那段時間他們的到來,使得父母對她的態度溫柔了許多。

婚禮取消後,阿慧向男方道歉,並感謝那段時間他們的到來,使得父母對她的態度溫柔了許多。

媽媽的情緒是在幾天後第一個記者來訪時爆發的。

爺爺回憶,當時兒媳不想讓阿慧接受採訪,他覺得不禮貌,就去把阿慧叫下來。兒媳因此發火,懷疑阿慧抗婚是他教唆的,兩人吵起來,到互摔東西的地步。爺爺說,他們之前沒有什麼矛盾,兒媳給他打電話總會叫他不要省錢,想喫什麼就去買,他聽着“心裏好甜”。沒想到有一天,兒媳竟會拍着桌子罵他。兒子就在一旁看着,不吭聲。

阿慧說,那天記者走後,媽媽在二樓罵了她整整6個小時,從下午四點一直罵到晚上十點,她第一次體驗到“快被罵死”的感覺,“原來人是可以被罵死的”。其間,只有爺爺在樓下吼了幾句,“你要逼死她嗎?”

在阿慧眼裏,媽媽是一隻兇悍的老虎,爸爸則是一頭沉默的獅子。對於她的事情,爸爸幾乎從不表態,全聽媽媽意見。她模糊地覺得,爸爸的沉默是因爲不想惹麻煩,怕也被媽媽罵。

爸爸是大專畢業,媽媽只讀到小學五年級,她對阿慧說讀書無用,“你爸讀那麼多書,還不是跟我一樣去打工”。

兒子是怎麼讀到大專的,爲何沒找到更好的工作,爺爺並不太清楚。他從1982年開始在外打工,直到2002年滿60歲纔回鄉蓋房,基本錯過了兒子從8歲到28歲的生活。剛開始那幾年,他還會經常回家,後面爲了多掙點錢,有時春節也不回來。那些年,用他的話說,對孩子幾乎是“不聞不問”。

爺爺28歲時與一個比他小10歲、家境貧窮的同村女孩結了婚,後來她跑了,嫁給了一個年紀更大但更有錢的男人。他揹着兩歲的兒子去鄰鎮找她,找回來待了兩年,又生了個女兒,女兒還在喫奶,她又跑掉了,從此再也沒回來。

他“既當爸又當媽”,撫養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十分拮据,女兒幼時營養不良得了疳積病,他一度以爲養不活了,沒有工作地四處求醫。出去打工時,兩個孩子交給了他的老父親。等他年老回鄉,兒子已經在外打工好幾年了。

兒子兒媳每年春節回家待十幾天。跟阿慧和她爸媽一樣,他和兒子也很少交流,關係疏離。一家人坐在一張桌子喫飯,各喫各的,沒什麼話說。

阿慧就在這樣沉默而壓抑的家庭氛圍中長大。即便她和爺爺相處時間最長,他們彼此也很難進入對方的內心世界。這段時間通過媒體採訪和報道,爺爺第一次瞭解到很多關於孫女的事情。平時兩人在家,只有喫飯時間,纔會短暫地互相陪伴。

村裏沒有老人活動中心,爺爺只能靠看報紙電視、跟人聊天來打發時間。白天,他經常一個人在一樓看着電視打瞌睡,手裏握着的遙控器滑落,啪一聲掉在地上,猛然驚醒,關掉電視回房,躺到牀上,卻又睡不着了。

未來的路

舉報之後,阿慧與父母的關係徹底破裂。6月8日,父母返回深圳打工,因怕記者打電話,手機一直關機。媽媽在微信上罵她是“冷血蛇”“白眼狼”,說她“害死父母”,對她“恨之入骨”。

6月17日,阿慧聽婦聯的人說父母願意支付她的高中學費,就發微信跟媽媽確認,媽媽回了一句:“你還敢向我要,我就死。”然後又說:“我好慘,你放我一條生路,別再搞我。”“我這一世的面就這樣被你敗盡了,你開心了?”這天之後,母女倆沒有再聯繫。
舉報事件後,一個女性親戚與阿慧的對話,對方最後說讓她以後“自力更生”,不然“養了也是白養”

舉報事件後,一個女性親戚與阿慧的對話,對方最後說讓她以後“自力更生”,不然“養了也是白養”

舉報事件後,她心情更加抑鬱。阿慧朋友圈截圖舉報事件後,她心情更加抑鬱。阿慧朋友圈截圖

在多方努力下,阿慧回到雲潭中學旁聽複習,準備一個月後的中考。其間,她擔心自己考不上,報了高州一職的電子商務專業,爺爺幫她交了900元報名費。如果考上高中,她又憂心學費。

考完一週後的7月29日,她主動跟媽媽道歉,說出了藏在內心許久的想法,希望父母可以像關心弟弟一樣關心她,不要總是罵她。因爲害怕,那個下午她手都在發抖。

媽媽發來幾十條語音,語氣依舊強硬。“四五歲的小孩纔要人關心,你都大過牛,是成年人了,還要人關心,你弱智嗎?”“你做人有我這麼強就對了。”“父母對你有恩,你虧一點又怎樣?”“我養你這麼多年,你一輩子也還不清。”“我對你是最好的,最真誠的,無欺無騙。”

談話最後,阿慧提出送弟弟去深圳,媽媽同意了。她想拿回在深圳的衣服,但去到發現被媽媽扔了一大半。8月1日晚上,她們再次因爲讀書的事吵起來,媽媽說給不給學費看她心情(幾天後,阿慧父母通過村委會給她轉了3000元)。最後她離家出走了。父母給她打電話,她統統不接。去年從深圳回家後,阿慧在班車上看到了某中英文學校的招生廣告,打電話諮詢前,她在本子上打草稿琢磨該如何措辭。之後她才知道這是一所私立學校,學費很貴。

去年從深圳回家後,阿慧在班車上看到了某中英文學校的招生廣告,打電話諮詢前,她在本子上打草稿琢磨該如何措辭。之後她才知道這是一所私立學校,學費很貴。

之後她發現媽媽又把她拉黑了。母女的聊天記錄,停留在那天晚上媽媽發的“回來”。“這麼冷漠的兩個字。”她悻悻地說,“哪怕你是裝可憐(示弱),我也會心軟。”

阿慧對父母的感情,比怨恨更爲複雜。她說已經不在乎他們了,但又怕他們知道她欠了不少錢;她確信媽媽錯得離譜,但有時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也傷害了她;她嘴上說着要給他們教訓,實際在採訪中又會下意識地保護他們;她覺得他們已無藥可救,卻三番五次地念叨“有沒有那種培訓爸媽的機構?”

難過時,阿慧通常會聽音樂。她最喜歡聽一首旋律輕快卻莫名傷感的鋼琴曲,叫《恍惚交錯的記憶》,過去一年間,這首3分多鐘的曲子被她聽了1087次。

也有一些時候,聽音樂是不管用的。她只能在牀上躺着,什麼都不做,“等情緒平靜地過去”,這需要點時間,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或者更久。

家裏沒有人知道她病了。去年她在高州醫院被診斷爲重度抑鬱症,因爲沒錢,斷斷續續地喫藥。藥物的副作用之一是噁心。春節的一天晚上,她在衛生間吐了。媽媽因此罵她,卻沒有問她爲什麼吐。

復學那段時間,她失眠得厲害,睡不到兩小時就會醒來,喫了安眠藥,每到凌晨3點也會醒。醒來的感覺很難受,連心跳都是一種負擔。

媒體一家家找上門,她幾乎來者不拒,即便後來她愈發厭煩重複回答同樣的問題。村委會叫她不要再接受採訪,“說那麼多,醜的是你家裏。”

周圍的親戚對她也不乏指責,她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但看到網上很多支持她和鼓勵的評論,她的心理壓力緩解了不少。

爺爺說,舉報後的這兩個月,孫女總是繃着臉,癟着嘴,悶悶不樂的樣子,又整天關在屋裏不出門,很怕她“瘋了”。幾位女記者到訪的這幾天,他明顯感覺到,孫女開朗了許多,臉上能看見笑容了。

“既然有這麼多人爲我操心,我就有責任好好活下去,不能再逃避了。”她想好了,不管多艱難,她都會堅持讀完高中,努力考上大學,堅持不了“也要硬撐”。雲潭鎮到阿慧家的路上,兩邊都是田野和山。雲潭鎮到阿慧家的路上,兩邊都是田野和山。

鎮上的標語:經濟要發展,教育在先行。鎮上的標語:經濟要發展,教育在先行。

中考成績公佈,她考了482分,超過當地最低錄取線140多分。但她的分數只能上鄰鎮一所農村高中,她想上更好的學校。

8月11日,她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坐了一小時班車,到高州教育局申請就讀二中。第二天,教育局回電拒絕了她的申請。聽別人說45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花一萬多進“高州四大中”的三所,她根本不敢想。很快她就接受了現實,開始相信個人努力比學校更重要。
阿慧的中考成績單阿慧的中考成績單

8月13日,阿慧去考上的高中繳費註冊後,發了一條朋友圈。8月13日,阿慧去考上的高中繳費註冊後,發了一條朋友圈。

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多慮,讓她自嘲提前步入了成人世界。但有些時候,她仍像孩子一樣容易滿足。別人隨口的一句誇獎,也能讓她回味好久。就像那天,無意中翻到初中老師誇她“聰明”“勤奮”“專注”的評語,原本沮喪的她突然就開心了起來。

對於抑鬱症患者而言,快樂只是一時的。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那股黑色能量總是不受她意志控制地突然襲來。每當這時候,她就會想起父母。

她總是開玩笑似的說“人間不值得”,問她知不知道這句流行語的上半句,她說不知道,記者轉過頭故意大聲逗她:“開心點朋友們!”她跟着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她小聲喃喃:“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開心起來。”
阿慧房間裏的窗景。白天,她會觀察遠處的山在不同天氣下的變化,晚上,她會抬頭看看夜空,在黑暗中尋找那顆最亮的星。

阿慧房間裏的窗景。白天,她會觀察遠處的山在不同天氣下的變化,晚上,她會抬頭看看夜空,在黑暗中尋找那顆最亮的星。

netease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責任編輯:化成雨_NBJ1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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