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平湖傳來消息,“當湖十局”圍棋主題公園永年閣即將正式對外開放。

永年閣開放後,將承辦“ 當湖十局杯”CCTV電視圍棋快棋賽。圖源:平湖發佈

對於城市規劃來說,這是金平湖的一道嶄新風景線。

對於地域文化來說,這是一個城市對風雅古韻的追憶與呼喚。

當湖十局主題公園。圖源:平湖發佈

而對於圍棋本身來說,這幢小樓或許將成爲西嶽長空棧道那樣的存在——乾隆四年(1739年),當時最負盛名的“棋仙”範西屏、“棋聖”施襄夏於平湖對弈十番,平分秋色。

範、施二人都是海寧人,當湖十局,最初不過是應平湖鄉紳張永年之邀舉辦的表演賽。

但可能連當事人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場同鄉之間的切磋,在隨後300年的圍棋界而言,意義不亞於黃藥師和洪七公華山論劍,甚至能與孔子老子相會於洛邑,李杜同遊蒙山相比。

系列電影《大國手之當湖十局》劇照。圖源網絡

即使是世界圍棋發展進入了狂飆突進的AI時代,誕生於座子時代的當湖十局依然稱得上是皇冠頂上的明珠,於方寸棋盤上標識着人類計算力的巔峯。

與波瀾壯闊的《射鵰》三部曲一樣,當湖十局的傳奇,也始於錢塘江畔一個寧靜的小村莊。

康乾盛世時的江南。圖源見水印

棋盤上的絕代雙驕,幾乎是一起長大的總角之交。

兩人中,入門更早的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出生的範西屏。

相傳他天賦驚人,三歲時見到父親與人對弈,就能在旁牙牙指畫。垂髫之年,範西屏拜紹興著名棋手俞長侯爲師,潛心鑽研弈術,

江南文風本就阜盛,又是在康乾盛世,溫飽以上的家庭大多會送子弟讀書識字順帶學點琴棋書畫。範西屏到了十二三歲,棋藝就能跟師傅俞長侯等量齊觀,在海寧、嘉興一帶聲名鵲起。

作爲“別人家的小孩”,範西屏被很多的同齡人羨慕,其中最熱切的崇拜者,是一個同鄉一個比他小一歲的孩子施襄夏。

但可惜的是,施襄夏只是私塾裏一個普通學生,並沒有像童年範西屏那樣,展現出鋒芒畢露的才華。施家是一個書香門第,父親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按照長輩原先的設想,學琴要淡雅,學棋要靈益,施襄夏身體瘦弱,性格文靜,不像是機靈活潑善於爭鬥的樣子,顯然更適合學琴。

圍棋是勝負師的藝術,琤瑽的琴聲沒有熄滅少年心中深藏的戰鬥慾望。與七絃琴爲伴的日子裏,施襄夏很可能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夢裏他像天才範西屏一樣,執掌黑白、殺伐決斷。

12歲時,施襄夏終於拋下七絃琴,同樣拜入了俞長侯門下。從這一刻起,圍棋史上的史無前例的一對雙子星座光芒交匯。

圍棋講究的是注意力計算力,就像現在的奧數一樣,人類注意力和計算力的巔峯幾乎一定是在青少年時期。

所以圍棋界一直有“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的說法。歷史上的知名棋手,開蒙普遍很早,像範西屏這樣會說話即會下棋的比比皆是。

直到十年前,中國棋院的職業入段考試年齡上限不過17週歲(現在應該是25週歲),每年新晉職業棋手,幾乎都是初中生年齡的孩子。

因此,施襄夏12歲學棋,已經有點晚了。再加上原本就是文靜遲緩的性格,幾乎沒人對他的圍棋之路有什麼期待。

然而在名師門下,璞玉很快大放異彩。俞長侯受先三子教施襄夏下了一年指導棋,他便能與範西屏爭個高下了。

在兩人的角逐中,範西屏依然是先聲奪人的那一個。16歲時,俞先生就帶着他去了松江,當地算是江南圍棋的一箇中心,範西屏一路過關斬將,贏了不少成名棋手,年紀輕輕就有了“國手”的聲望。

《大國手》系列電影中的範西屏,走的也是少年英才的路線。

看了那麼多古代名人故事,我們都知道,文章畫畫乃至手工藝圈子裏的佼佼者,都是要進京闖蕩的,圍棋圈也概不能外。

康乾盛世,承平日久,圍棋也是上層社會相當流行的高雅娛樂,貴族往往不惜重金邀請名家教學,主辦圍棋賽事。

20歲後,範西屏進京,戰無不勝,自此稱霸全國棋壇,有了“棋仙”的名號。

師兄名揚四海的時候,施襄夏也在積蓄力量,漸漸有了屬於自己的光芒。

在俞長侯門下,施襄夏遇到了一位改變他圍棋生涯的名師——名宿徐星友。

徐星友何許人也?

後人有“清朝三大棋聖”之說,後兩位就是範西屏、施襄夏,開宗立派的第一位是比他們年長半個多世紀的姜堰人黃龍士。

徐星友是黃龍士的弟子,然而大器晚成,年紀還在老師之上。徐星友與黃龍士的十番棋譜就是後世著名的“血淚篇”,”對圍棋發展的重要性不下於“當湖十局”。

繼黃龍士之後,徐星友在京城棋壇叱吒風雲四十餘年,直到被新星程蘭如擊敗退隱歸鄉。就是在回鄉專心著述的時候,他慧眼識珠,發現了範、施二人。

據記載,徐星友不僅受先三子與施襄夏下了指導棋,還把自己的棋著《兼山堂弈譜》贈給二人,對他們的棋風產生了很大影響。

後世將康熙末年國手梁魏今、打敗徐星友的程蘭如與範西屏、施襄夏又合稱“圍棋四大家”,其中梁、程二人比範、施年長20多歲。雍正八年(1630)年,梁、程遊歷湖州,範、施以後生晚輩的名義前去拜訪,教學相長,獲益良多。

兩年後,施襄夏又遇梁魏今,受其點撥,改掉了“過猶不及”的毛病,終於達到了國手級別。

施襄夏成名略晚,電影中形象要比範西屏老成持重一些

故事發展到這裏,就像武林大會一樣,最重要的人物都已經到齊,待到施襄夏在20餘歲也成爲國手,一個嶄新的時代正式開啓。

在四大家統治棋壇的數十年間,四人過從甚密,兩兩之間都有不少棋譜傳世。

隨着年長的梁、程逐漸淡出,棋壇雖然新秀迭出,但範、施二人地位始終不可撼動。甚至他們與別人下棋都要讓子,唯有彼此可一爭雄長。

在高處不勝寒的頂峯,只有這對來自潮城的師兄弟看得懂彼此的玄機、跟得上彼此的節奏,有資格以平等的姿態對局。

有個小故事是說,範西屏一次與一名頗具實力的揚州鹽商對弈,一記妙招殺得對方毫無還手之力,鹽商於是稱病要求改日接着下,火速帶着棋譜找到施襄夏求點撥。

鹽商與範西屏再戰時,按指點一步破局。範西屏大笑:“施定庵人沒到這裏,棋倒是先到了。”鹽商驚歎,乖乖推盤認輸。

棋手之間最浪漫的事,就是擂爭十番棋。按我國明、清之際的習慣,高手相約,一般以十局棋爲輪,淨勝局每領先四局者,交手棋份即提高一格。

吳清源稱“擂爭十局棋”是一場懸崖上的白刃格鬥。雙方賭上的不僅是榮譽,還有聲望甚至整個棋手生涯。——範西屏當年出師,就是十番棋殺得師父俞長侯片甲不留。

2013年到14年,古力李世石十番棋被稱爲世紀之戰,其中一場就在平湖舉行,向當湖十局致敬。

古、李均爲1983年出生,舉行十番棋時,正好與當湖十局時的範、施同齡。此次十番棋,李世石以8:2大比分勝出,在世界棋壇的霸主地位因此更加穩固。

範、施的十番棋決戰來得很早。

20多歲時,兩人同在京城,就曾對弈十局,可惜這一次十番棋的棋譜與賽果都已不可考證。到了乾隆四年,當湖世家、業餘圍棋高手張永年父子邀集範、施二人回鄉教授圍棋。

就在張家,“當湖十局”,石破天驚。

十局棋譜流傳至今,時人評論說:“西屏奇妙高遠,如神龍變化,莫測首尾;定庵(施襄夏字)邃密精嚴,如老驥馳騁,不失步驟。”

兩人對局,施襄夏常鎖眉沉思,半天下不了一子,範西屏卻輕鬆得很,似乎全不把棋局放在心上,甚至應子之後便去睡覺。

一次盤中,範西屏全局危急,觀棋的人,都認爲他毫無得勝希望了,必輸無疑。範西屏仍不以爲然,隔了一會兒,他打一劫,果然柳暗花明,七十二路棋死而復生,觀棋者無不驚歎。

當湖十局棋譜中的一頁

我不懂圍棋,無法詳述當湖十局中種種奇妙變化。

一般認爲,比起有時間限制、千變萬化的現代競技圍棋來說,節奏舒緩、規則限制更多的古代圍棋對計算量的要求會略低一些。

但是近年,著名圍棋國手胡耀宇八段借用AI輔助手段分析出,當湖十局中,範、施二人展現出來的實力絕不在今天的世界冠軍之下,堪稱人類計算能力的巔峯之作。

這十局棋,範、施各勝5局——雖然同治年間的文獻提到,兩人實際應該是下了13局,應該是有一個勝負的。但最後傳世十局,平分秋色,恐怕也是時人愛才,不忍在兩大棋聖之間強行決出高下。

範、施二人後來的人生軌跡時分時合,都走過了很長的路,戰勝了很多的高手。

將近花甲之年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圍棋人生的最後一站選在了揚州。這座繁華千年的運河城市,兩位棋聖受到了官員、文人和鹽商的追捧,他們在當地教授了許多學生,而範西屏的《桃花泉弈譜》,施襄夏的《弈理指歸》也都在這裏出版並風行天下。

範西屏與施襄夏的時代早已遠去。

隨後的三百年,圍棋又經過了許多變遷。近100年,我們看到了中日韓一代代羣雄競逐,單是近20年,就有常昊李昌鎬、古力李世石再續範、施的雙驕神話。近五六年又一大批名字與棋風一樣犀利的中國少年競相登上世界之巔。

四年前,AlphaGo橫空出世,很多媒體曾感慨人類的計算力到此爲止,圍棋走入了諸神的黃昏。

但圍棋,從來不止於計算。黑白交錯間,還有哲學,還有傳奇,還有人生。每秒億萬次演算,算不出一個意氣飛揚的範西屏,算不出一個步步爲營的施襄夏,算不出棋逢對手的快樂,算不出棋差一招的扼腕,算不出中國圍棋史4000多年的風雲跌宕。

航母與衛星的時代,我們仍然願意一遍遍溫習金庸武俠。正

如當世界飛速發展寸土寸金,我們依然願意在城市中央開闢一方綠蔭,建一座水榭,致敬兩位宗師,支持一項並不熱門的古老競技,慢慢地滋養新時代的江南文化。

--END

文/戴純青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