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倩茹

摘要:八大山人是一位把藝術與生命相抵的藝術家。他的藝術在中國藝術中光芒奪目,有着動人心魄的力量。本文從八大山人特殊曲折的人生道路、自由浪漫的晉人情懷、一心不生的“無念”之法三個方面闡述他藝術魅力的產生原因,讓觀者更加深刻地領悟八大山人藝術的孤獨與崇高。

關鍵詞:八大山人 人生道路 晉人情懷 “無念”之法 孤獨與崇高

圖1 《雞雛圖》

在中國繪畫史上,八大山人可謂是具有獨創意義的大家。他以精純的技法爲基礎,用哲學的智慧來作畫,借視覺語言來表達對人生、歷史乃至宇宙的思索。八大山人題扇詩中有這樣一句:“江西秋月正輪孤”,這是對其藝術的最好概括。秋天夜晚,天冷氣清,而一輪明月當空照面,淒冷的格調,清逸的思致,殘缺而圓滿,虛靜而充實。正如八大山人的藝術,孤獨而崇高。八大山人這種驚人的藝術魅力無疑是與他那特殊曲折的人生道路、自由浪漫的晉人情懷,以及一心不生的“無念”之法息息相關的。一、特殊曲折的人生道路

公元1626年,八大山人,俗名朱耷,生於江西南昌一個衣食無憂的貴胄之家。作爲明太祖朱元璋十七子寧獻王朱權的九世孫,在其善詩歌、精通書畫的祖父的教導下,他八歲能詩,十一歲畫青山綠水。但是生活在晚明這樣停滯和沉悶的時期,貴族的出身並不能給他帶來額外的榮耀,他需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以“學而優則仕”來達到自己的人生理想。所以十七歲時他毅然放棄爵位,以平民身份參加科舉,並取得了“諸生”資格。若不是明末的農民起義推翻了明朝,大明江山又被滿清搶佔,他修身儒業,試以改變腐朽的大明王朝的理想也就不會變成無奈的幻想。

同時,皇室宗親這個之前並未給他帶來多少榮耀的特殊身份在他十九歲之後無疑成爲一個極其危險的符號,他連苟延殘喘的機會也已經失去了。可是強烈的民族意識、沉重的家國之恨、決絕孤傲的性格決不允許他做異族的順民,他被迫選擇了逃亡,在深山老林隱姓埋名。“棲隱奉新山,一切塵世冥”,二十三歲“薙髮爲僧”,面對殘酷的現實,他憤然閉上了嘴。在耕香院耕庵老人那裏“正法”,豎拂稱起宗師來,儼然成了一位得道的高僧。但是舊時美好的理想和憧憬顯然使他和清淨無爲一塵不染的佛門相牴牾,舊時的過往讓他拿起了狼毫在紙上揮灑自己太多太重的悲憤。

公元1661年,八大山人離開了佛門回到了南昌,他又一次有悖情理,在南昌城外築起了道院“青雲譜”,蓄髮黃冠當了道士。可他又常常回顧當年出家的寺院,徘徊於僧道之間,恍恍惚惚如喪家之犬一般。在他六十八歲時,由道還俗。直至八十歲,八大山人在經歷多次的痛苦掙扎之後,最終以一個俗人的身份合上了那雙看清茫茫世界的眼睛。

袈裟、道袍、青衫,或許在中國歷史上找不出一個像八大山人這樣似瘋似癲的僧人、道士、俗人。衣服的變化折射出的是他對於自身身份的焦慮,似瘋似癲掩蓋着他人生的孤寂,可能只有藝術才能平復他焦躁不安的心靈,道出他如滾滾江河的愛國之情。八大山人特殊曲折的人生是他孤獨而崇高的藝術的鑄造者。

圖2 《柳禽圖》

二、自由浪漫的晉人情懷

八大山人少年遭遇家國之變,遁跡佛門,而後又身患頑疾病,盡顯癲狂之態不能自已,晚年食不果腹,居無定所,孤苦伶仃,一生嚐盡人生淒涼。然而八大山人的藝術卻給我們留下了充滿輕鬆、幽默、平和、淡遠的感受。無論是那玲瓏可愛的雛雞、自由自在的游魚,還是那天光雲影般的山水,都是他將哀惋的遭遇唱成清越的激響,把壓抑的情懷舞成高昂的祈望,書寫出的生命之舞。這些都是與八大山人身上那自由浪漫的晉人情懷息息相關的。

八大山人的這種氣質大約是從公元1685年開始,他的藝術向灑脫不羈走去,生命之船也駛向了魏晉那個火焰般熱情的時代。八大山人大量地研習那個時代的作品。他瘋狂地愛上了王羲之的《臨河序》,彷彿永遠也寫不厭。他刻了“禊堂”“晉字堂”等印章,又研讀《世說新語》等著作,創作《世說》二十首,繪畫也開始展露出率直的晉人情懷。友人龍科寶寫他作畫:“山人躍起,調墨良久,且旋且畫,畫及半,閣毫審視,復畫,畫畢痛飲笑呼,自謂其能事己盡。熊君扺掌稱其果神似,旁有客乘其餘興,以箋索之,立揮爲都啄一雙雞,又見狂矣,遂別去”①,雖然友人描寫的八大山人似乎是病態的,但是彰顯的卻是他真誠率直的性格,如晉人一般“如野鶴之在雞羣”,這也是八大山人的畫透露出孤獨卻不屈,自由而浪漫的畫意的原因吧。

八大山人曾畫《雞雛圖》(圖1),圖畫中惟有一隻小雞雛,邁着它蹣跚的小步,雖然茸茸可愛,但是它的眼睛卻旁若無人似的凝視着前方,緊緊地盯着什麼東西。八大山人在旁題道:“雞談虎亦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童僕,歸放南山頭。”詩與畫相得益彰。所謂“雞談”出自晉人劉義慶《幽明錄》的一則故事,“晉崇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雞鳴,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巧言大進。”②德大乃食牛,乃是源自《莊子·達生篇》中呆若木雞的故事。③芥羽則指古人鬥雞時使雞獲得戰鬥力而把芥子搗碎放到雞的尾巴上的習慣。很明顯,圖畫中的雞並非是一隻呆木雞,或是受人供養的“對談”雞,更不是耀武揚威的雄雞,它是一隻只願“歸放南山頭”的靈動的雞。它象徵着八大山人那嚮往自由浪漫,超越爭鬥,獨立淡遠的晉人情懷。如果說崇高之美要震人心魄才能使人生出被征服、被震撼的效果,那麼八大山人藝術的崇高之美卻是在孤獨中流露出不懈追求自由的動人之美。

圖3 《奇石孤鳥圖》

三、一心不生的“無念”之法

八大山人晚年的繪畫給觀者呈現的是另外一幅面孔,似有非有,鳥將落未落,枝似存非存,山迷離,水茫然,留下的只有縹緲無痕的感受。這與曹洞宗的“鳥道”之說密切相關。所謂“鳥道”論是曹洞始祖洞山良介提出的重要學說,主要可以概括爲三點:鳥道,玄路,展手。④鳥道,即鳥行之道,禪宗中作爲虛空的代語。行鳥道,即行“無念”之法,要無所羈絆,一心不生,一念不起,灑灑落落,但又不可執着於此,而應非空非有,有鳥道也無鳥道。⑤

八大山人作爲曹洞宗人,縱使離開佛門,思想也仍在禪道之中,鳥道時時刻刻在他的藝術作品中顯現着。八大山人畫《柳禽圖》軸(圖2),枯柳旁依怪石,柳樹柔軟的枝條在寒風中舞動,微閉眼睛的二鳥站立在枯枝上靜靜棲息,好像已經入夢,世界已然離它們遠去了。悠閒、無念的感覺躍然於觀者心中,唱起悠揚婉轉的曲子,生命好像在此超脫了世間。他的《奇石孤鳥圖》(圖3)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給人以若有若無之感,突出其無所用心的韻味。

再如《蓮房小鳥圖》(圖4)中,似落非落的鳥,揮着欲止欲動的翅膀,睜着幽幽的眼,似獨立於若有若無的蓮花之上。在佛教以蓮喻人的根性,強調的是衆生皆有佛性。假如我們從佛教哲學的角度觀看此畫,或許八大山人的這枝無根無依的蓮花寓意着絕對的獨立性,似落非落的鳥若有若無地立在蓮花之上以示無住之義,隱喻着八大山人已如飛鳥無依無憑,遁跡人倫,固然可見其存於世,卻以脫略塵世,達到空靈曠落的“無念”心境。

在《傳綮寫生冊》中,八大山人有這樣一首題詩:“月自不受晦,澹煙蒙亦好。俯仰瞷晴軒,長夏諮幽討。”⑥月自明,雖然周圍澹煙濛濛,卻不失明月本身的明亮。而人心的“晦”才遮蔽了明月,使人不見月。如世界本是皎皎,即使是田野籬落旁也有生命之光。八大山人超越了人生的喜怒哀樂,於人生的失落之中求取了對世間真性的領悟,於拘束的情境之中走出了皎皎光明。他以“無念”之法畫出了他人生的空靈之美,使孤獨在他的藝術中飛舞,崇高在他的生命中徜徉。四、結語

面對生命的狂烈磨難,八大山人在藝術中得到了安慰。他的藝術孤寂而清遠,直率而脫俗,狂放中飽含生命的韻致,超越理性孕育出心靈的力量。因爲他那特殊曲折的人生道路、自由浪漫的晉人情懷、一心不生的“無念”之法,八大山人的藝術世界纔出現了孤獨與崇高的光芒,讓人心生無盡的感慨與無限的嚮往。

圖4 《蓮房小鳥圖》

註釋:

①[清]龍科寶:《八大山人畫記》,參見《八大山人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18頁。

②[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64頁。

③方勇譯著:《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94頁。

④毛忠賢:《中國曹洞宗通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3頁。

⑤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頁。

⑥汪子豆:《八大山人詩鈔》,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1年版,第5頁。

參考文獻:

[1]汪子豆.八大山人詩鈔[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 1981.

[2]八大山人紀念館.八大山人研究[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3][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

[4]毛忠賢.中國曹洞宗通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

[5]田崇雪.遺民的江南——中國文化的遺民羣落[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

[6]方勇譯著.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0.

[7]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8]崔自默.八大山人全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

(轉自《藝術評鑑》 2017年第2期,原文題目《試論八大山人藝術的孤獨與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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