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水轻舟,浪花微起翻双桨,缓吟低唱,逃出红尘网。热闹由他,自在由吾享。宁孤赏,懒和人讲:那些荣枯帐。”一首《点绛唇》浅吟低唱,诉出词作者不问世事、乐享安然的心境。

若是让不知情的读者猜道,恐怕会以为这是哪位隐士高人闲暇时的随笔。

可是这首词的作者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偏偏与词作所传达的相反。

她身负枯荣账,大半生都没能逃出红尘网;她寻觅自由,却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她仅仅是中国第一位农学女教授,那么她的名字只会出现在农学史的教科书上;可她情路坎坷,是与中国著名思想家、文学家胡适纠缠一生的“最痴情第三者”

她叫曹诚英。她是胡适藏在诗中、珍在心里的一抹倩影。

01 最怕君生我未生

如果把曹诚英的爱情写成一个故事,只需要读前三行就知道这必然是坎坷崎岖。无他,只因为她遇见自己的一生挚爱,是在对方的结婚典礼上。

情窦初开的少女啊,在第一次见到心上人的时候,就是站在新娘身边,看着他失去恋爱的自由,背负上家庭的责任。

胡适与江冬秀

多么讽刺,可这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那是1917年,在旌德县的一个小村庄里,十六岁的曹诚英作为伴娘,参加了胡适与江冬秀的婚礼。

来之前曹诚英就听姐姐说过,这桩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小就定下的。那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已经守着闺阁,等着她的夫婿十余年。

原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可饱读诗书的曹诚英却连一句称颂爱情的诗词都想不出。她的目光紧紧地贴在胡适身上,凝视半晌,才看一眼自己身边的新娘。

这二人多么不般配啊。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北大教授,一个是拘谨朴实的乡村女子。虽然同样穿着大红的喜服,却没半分夫妻相,任谁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江冬秀与孩子

少女诚英姣好的面容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倘若她早出生十一年,那么今日和胡适一起站在这里的,会不会是自己?

少女情怀总是诗,面颊微红的曹诚英更加俏丽,让人见之不忘。她本就是四个伴娘里容貌最拔尖的一个,就连身为新郎官的胡适也留意到了她——四目相接,情愫暗生。

婚礼结束,胡适正式成为别人的丈夫,而曹诚英也跟着长辈回到家中。两人不得相见,可书信的往来却由此开始,爱情在鸿雁传书中滋蔓。

不同于胡适的农村妻子,曹诚英出身安徽富裕的商贾之家,从小就不需要为了吃穿发愁。五岁的年纪,江冬秀已经跟着父母下地干活,而曹诚英却进入私塾,跟着先生学习四书五经。

从小就受到诗书的熏陶,少女诚英喜爱诗词,因此和才子胡适有共同话题,十分投机。

曹诚英与胡适在西湖

婚后不久,胡适夫妇搬到北京居住,可一直没有断绝和曹诚英的书信往来,两人反而情好日密。曹诚英写下隐藏着自己心事的小诗寄给胡适请他品评,还告诉胡适自己爱侍弄花草,请他寄些北京的花草种子来。一来一往,他们改了称呼:胡适唤诚英为“表妹”,诚英称他为“麇哥”。

胡适小名叫嗣麇,这只有亲密的人才知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知。曹诚英沉浸在隐秘的幸福之中,幻想着某一日和胡适再见,获得自己的浪漫故事。可天不遂人愿,这幻想太过短暂。曹诚英的父亲为她做主,把她指给了一位名叫胡冠英的陌生人成婚。

没有爱情基础的封建包办婚姻,曹诚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胡适与江冬秀。没有感情基础,她知道这段婚姻注定不会幸福,更何况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极力反抗,在美国读书的兄长也来信反对,并劝她回到学校继续读书。

曹诚英后排右一

可家族的掌权者还是父辈,年轻一代的反抗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摇晃的喜轿中传来外面的欢闹声,曹诚英含泪披上了嫁衣,可心心念念的全是远在北京的胡适之。

爱情的芽还没有开花结果,就要这样永远地枯萎了吗?

02朱颜已换痴情在

嫁做人妇之后,曹诚英过得并不如意。她第一次抗争封建制度、也是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她离开夫家,到了杭州女子师范学院就读。

这一年是1919年。新文化运动已经进行了七年,而五四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新的思想、新的认知进入了曹诚英的心中,她开始有意识地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寻求女性的解放。

适逢婆婆指责她“三年里,没有为我们胡家生下一儿半女”,并给她的丈夫胡冠英纳了一名小妾,曹诚英知道后怒不可遏,当即提出离婚。

对于生于封建家庭的女性来说,这是多么大胆的反抗!然而离婚却并不是一件易事。在兄长的全力支持下,一年后她才成功地摆脱了和胡冠英的婚姻关系。曹诚英恢复单身,继续在杭州念书,而那朵被迫扼杀的爱之花,在这时重获新生。

她离婚之后的第一个春天,胡适因为生病,到杭州修生养息。得知消息的曹诚英悲喜交加,她一面担心胡适的身体,一面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追随着胡适到西湖畔的烟霞洞。

一别多年,旧情复燃。更何况一个才经历过离婚的挫折,一个身在病中,皆是敏感而脆弱。胡适爱西湖,期望借此养好他的病,却坠入更深的情毒之中,无法自拔。当年静若处子的少女已然长成,少妇诚英风姿绰约,更加动人心弦

西湖南岸的烟霞洞清冷,两人的感情之火却炽热。胡适与曹诚英携手漫游西湖群山,入对出双。阴雨的日子,他们在居所读书下棋,探讨文学;月出的夜晚,他们依偎着彼此,举头望月,遥想蟾宫桂影。胡适在诚英耳边低喃,说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惊破了空山的寂静,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胡适笔下的诗句讲述着这段幽曲的爱情,西湖畔的薄雾茫茫,月光下的一对情人亲密无间。胡适把曹诚英介绍给友人,带着她参加各种朋友聚会。

对曹诚英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自由、最惬意的幸福时光。直到胡适病愈归京,两人被迫分开,又重新以书信往来的方式继续着他们的爱情。

可这一次又与之前大有不同了。烟霞洞中的数月欢情,曹诚英腹中已经有了他二人的爱情结晶。她悄悄地写信告诉胡适,胡适也答应她与发妻江冬秀离婚,之后就娶她过门。

一切都按照曹诚英的梦想,发展得如此顺利。江冬秀目不识丁,永远不会发现隐藏在丈夫书信中的秘密;而她和胡适可以先后摆脱各自的封建婚姻,追寻真正的爱情。

可江冬秀还是知道了。她虽然并不认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但帮胡曹二人传递书信的徐志摩将这事传扬了出去,闲言碎语就这样进入了江冬秀的耳中。于是她知道,她的婚姻里出现了一个叫曹诚英的第三者。

江冬秀生长在农村,她并不是只会逆来顺受的文弱女子。因此当丈夫提出要与她离婚的时候,她将手中的东西猛地掷在地上,破口大骂的同时抄起手边的裁纸刀,刺向胡适的面部。一击未中,江冬秀声泪俱下:“你要离婚,可以!”说着她拿起锋利的菜刀,“那我便先杀了两个孩儿,再一头撞死!”

发妻的震怒威胁吓得胡适落荒而逃,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是一个爱面子的人,绝不可能让自己这样声名扫地。他犹豫着,他书写着:“拆掉那高墙,砍掉那松树,不爱花的莫栽花,不爱树的莫种树!”

曹诚英晚年

可是他的激昂与勇气只停留在笔端。梁启超写信劝阻,外界舆论的压力步步加重,一瓢瓢冷水兜头浇下,胡适虽然忘不掉西湖岸的那抹倩影,可是他更加爱惜自己的名誉。

说来讽刺。胡适是新思想的楷模,是新文化的导师,可是自己却最终败在了封建礼教的束缚之下。他亲手割断了自己口中那“割不断的情缘”,狼狈地回到江冬秀身边,再不提离婚的事情。

前排左一徐志摩,左二曹诚英,左三胡适

曹诚英如何会想到,自己等来的情郎书信,却是要与她分手。泪水沾满了她的面庞,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心如刀绞。“朱颜青鬓都消改,唯剩痴情在。”她饱蘸深情写下的这阙《虞美人》,又要念给谁听呢?

03剪不断,理还乱

胡适的背叛与抛弃,让爱情的结晶成为了曹诚英重新开始的负担与阻力。她才二十多岁,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位年轻的母亲只得被迫堕掉了腹中的孩子。

杭州的冬天很冷,可是她的心更冷。她并不恨胡适,正相反,她发现自己还可悲地爱着这个男人。青梅竹马的汪静之向她表达爱意,而她撕掉了对方递来的情书,选择了继续自己的学业。

在东南大学,曹诚英进入农科院学习。造化弄人,胡适早年在康奈尔大学,研习的也是农学。1934年,诚英毕业。在胡适的推荐下,她赴美留学,进入胡适的母校继续深造。

胡适与江冬秀晚年

胡适感念着当年的情缘,甚至写信给自己在美国的友人,期望对方帮助曹诚英提高口语、节省经济上的开销,尽快适应国外的生活。就这样,曹诚英把精力全部放在学业上,让时间去治愈自己的情伤,一晃就是三年。

在康奈尔大学,曹诚英学到了世界先进的生物知识,归国之后,她在复旦大学任教,成为了我国第一位农学界女教授。

可惜,她生不逢时。1937年,抗战爆发,归国不久的曹诚英为避战乱,移居四川。而胡适作为中国文化届的领袖,出使美国,并出任中国驻美国大使,此后旅居纽约,一去就是七年。一对曾经的恋人,就这样再一次错过。

曹诚英对胡适的爱火沉睡了,她也努力开启新的生活。胡适离开的第三年,诚英与一位归国留学生开始恋爱。

日久生情,两人感情稳定,定下婚约,谁知胡适的妻子江冬秀却从中作梗。她恰好与男方的亲戚相识,并述说陈年往事,这导致男方单方面解除了与曹诚英的婚约。

曹诚英心中郁结,直欲削发为尼。恰逢胡适来信,成功地安抚了她。自此之后,曹诚英终身未嫁,一直和胡适保持着往来,在婚外恋的苦与甜之中挣扎。

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胡适不听曹诚英的劝阻,流亡国外。终其一生,两人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时。

曹诚英安心地在沈阳农学院教授知识,往返于教室和农田。没有人知道,她的书柜底下,珍藏着这几十年她与胡适鱼传尺素的书信资料。孤身一人,老病交加,亲友离散。晚景凄凉的曹诚英在只身归乡之后,唯有拿起已经泛黄的书信,才能短暂地重温当年的美好。

04 奈何桥边孤草花

1973年,曹诚英离开了人世。

临终之前,她把被自己翻阅过无数遍、珍藏了几十年的书信交给了汪静之,请他在她死后焚化它们,让胡适的文字和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陪伴她到另一个世界。

她一生的积蓄都用于修补家乡的桥与路,死后也不过荒坟一冢。她也什么都不要,只要那永志不忘的相思一直延续到下一世。老来健忘,可诚英永远忘不掉,那一声声“表妹”,与一声声“麇哥”。

她痴恋一生的心上人是开创中国哲学史的先驱,是近代史上的文化界风云人物,身边从不缺美人女友。她只想要她的麇哥,可终其一生也没能真正地得到他。

藕断丝连,兜兜转转半个世纪。她是人所不齿的“第三者”,也是一个苦苦等待、渴盼真情的痴情人。历史尘埃侵蚀着过往真实,后人提起她,谈起这段爱情,也不过是一声唏嘘长叹。

文|闻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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