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量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廝熬。

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

雨溼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

共隔着一樹梧桐直滴到曉。

《梧桐雨》

曲調悲涼宛轉,如泣如訴,彷彿看到了深夜難眠的唐明皇,獨對孤燈,滴淚到曉。無論明皇內心是否真的淒涼,白樸的心卻是淒涼的,或許只是借用明皇的傷心來傾訴他內心無法言表的悲傷。

01

白樸,原名恆,字仁甫,後改名樸。祖籍山西河曲,父親白華爲金宣宗時進士,官居樞密院判,並與元好問爲世交,情誼深厚,兩家子弟常常詩文往來。

白樸本應是一個自在閒適的世家子弟,每日讀書賦詩,結交文友,將來博取功名,安穩一生。奈何世事難料,幼年時,恰遭逢兵荒馬亂,就此蹉跎了他一生的時光。

他出生不久,金朝都城汴京就被蒙古鐵騎包圍,位居中樞的白華整日爲朝廷之事奔忙,無暇顧及妻兒。在金哀宗棄城逃亡時,白華留下家人,隻身追隨哀宗而去。幸好,元好問當時在汴京,蒙古軍隊洗劫汴京城,城內人心惶惶,元好問竭盡全力保護着白樸姐弟。他亦是亡國逃命之人,朝不保夕,日日惶恐。可卻視其姐弟爲至親,照顧他們無微不至。在白樸感染瘟疫,奄奄一息時,元好問日夜將其緊抱在懷中,或許被元的真情感動,白樸之疾在六日後竟不治而愈。

從此,白樸姐弟跟隨元好問生活,元對其悉心照顧,並教授其讀書知禮、處世爲人。白樸亦不負其重望,才華出衆,儒雅端莊,深得元的喜愛,元好問曾作詩讚嘆:“元白通家舊,諸郎獨汝賢。”

02

白樸十二歲時,父親白華與一些曾亡命天涯的金朝舊臣來到真定,歸依蒙古將領史天澤門下。同年秋,元好問返太原路過此地,白樸姐弟才得以與父親團聚。白華見到一雙兒女被元好問照顧的如此之好,深爲感動:“顧我真成喪家犬,賴君曾護落窠兒。”

白樸終於結束了漂泊,過上了闔家團圓的生活。然而幼年時的一幕幕卻成了他終身難忘的心傷,閉上眼,好像就能聽到蒙古鐵騎下悽慘的哭喊聲,看到鐵騎過後的萬物蕭條,血流成河。這一切縈繞着他,使他再難對蒙古統治者有一絲信任和期許。加之戰亂之後,滿目瘡痍的中華大地,到處充斥着蕭瑟與淒涼,更讓他心如寒水,不想踏入那個爭名逐利的官場。於是他以亡國遺民自居,以詩詞歌賦爲業,用歌聲和詩句來宣泄內心的鬱積。

長醉後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

糟醃兩個功名字,醅淹千古興亡事,曲埋萬丈虹霓志。

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

《寄生草·飲》

一首《寄生草·飲》似醉似醒,滿紙醉言,卻話醒事。他嚮往着一醉方休,無憂無慮,將世間一切都拋之腦後。可是醉也好、睡也罷,終還是要醒來。“舉杯消愁愁更愁”,醒後更是痛苦難當。他亦曾有過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之大志,可是故國消亡,世事更迭,讓他內心再難起波瀾,濃濃的失望充斥於胸。埋藏掉那萬丈虹霓志,寄情於酒,學一學陶公,“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03

白樸雖無心政治,但他的學識才能卻無法掩飾。元世祖時,朝廷命各路宣撫使舉薦文學才人入朝聽用,時任河南路宣撫使入中樞的史天澤推薦他出仕,被他婉拒。他拂逆了史天澤之厚意,他也就不便再留在真定。於是他決定離家南遊,向世人展示自己永絕仕途之心。南下漢口,再入九江,一路上寄情山水之中,留戀世外恬靜之處。

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

那裏也能言陸賈?那裏也良謀子牙?

那裏也豪氣張華?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

《慶東原·忘憂草》

這首《慶東原·忘憂草》看似是一首勸勉友人出世的曲子,實則宣示了白樸無心爲官,嚮往隱逸生活的內心。他勸友人儘早掛冠離開那個渾濁的官場,只有這樣才能含笑忘憂,昔日裏能言善辯的陸賈,足智多謀的姜子牙,文韜武略的張華,他們都成了過眼煙雲,不論是非曲直,都成了漁人樵夫們的一夕閒話。

曾有人說過,“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癒;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白樸就是那個不幸的人,童年的陰影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傷痕,他再不會相信所謂的朝廷,尤其是他曾親眼目睹過蒙古人的兇殘和無情,他終身不想與其爲伍。

04

後半生的白樸,曾定居金陵,又數年遊歷於杭州、揚州一帶。看着曾經繁華的城市,現在卻變得荒涼蕭瑟,更激起了他對蒙古統治者的怨恨,家國情仇,在他的心裏淤積。

行遍江南,算只有、青山留客。

親友間、中年哀樂,幾回離別。

棋罷不知人換世,兵餘猶見川留血。

嘆昔時、歌舞岳陽樓,繁華歇。

寒日短,愁雲結。幽故壘,空殘月。

聽閣閻談笑,果誰雄傑。

破枕才移孤館雨,扁舟又泛長江雪。

要煙花、三月到揚州,逢人說。

《滿江紅》

他行遍江南,曾經的盛世煙雲,現如今如換天日,滿眼是悽雲慘月,樓臺上歌舞皆歇,滿滿的傷情似高山流水般傾瀉。他畢竟是七尺男兒,心中終是有一份壯志,可現實卻讓他踟躕,心中的糾結彷徨只能用筆來宣泄。

05

家國不幸詩家幸,或許這個紛亂的世事讓他將一腔憂憤都化爲了一世才情,他無心仕途,卻在文學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收穫。他的《唐明皇秋葉梧桐雨》、《裴少俊牆頭馬上》、《天淨沙》等被千古傳唱,王國維曾評價說:“沉雄悲壯,爲元曲冠冕”。他與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被並稱爲“元曲四大家”。

他的一生都未出仕,寧願做一布衣浪跡天涯,笑傲山川,揚筆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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