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父親無罪釋放30天

在張家,時間的計算以2020年8月4日爲分界點。這一天,經歷9778天牢獄之災後,張玉環無罪歸來,從他身戴大紅花回到江西省進賢縣枕頭嶺張家村的那一刻起,這個在命運衝擊下顛沛流離的家庭,開始耦合。

“父親回家12天后,我去跑海了,因爲一大家子人要生活。”9月6日,在接受封面新聞的快手連麥直播訪談時,張玉環的大兒子張保仁能準確說出父親過去一個月裏每件事發生的具體日期。

8月25日,張玉環出獄第21天,張保仁結束出海,4天后,他從福建回到江西,同一天,張玉環被檢查出患有糖尿病,張保仁決定留下,“感覺不一樣了,現在一天想多見到他幾面,比如早上起牀呀,中午喫飯呀,晚上一家人看看電視呀。”

最是平常的生活,能熨帖這一家人的心。

張玉環出獄第7天,二兒子張保剛在進賢縣城的老城區租了一套三居室,陪伴父親生活,因爲只有這裏,張玉環還能尋找到些許記憶中的剪影,張保仁全家寄住在舅舅家,白天就去弟弟那裏陪着父親。

“我家的月亮從來沒圓過,所以我的微信名叫‘殘月’。”即使是張玉環出獄後,張保仁也一直沒有去改,“有些遺憾,只會一直都在,我們向前走,走到多遠,都在。”

夢裏的反擊

8月出海,躺在甲板上,張保仁又做到了那個夢:慘淡月光下,深不可測的密林,還是孩子的他拼命奔跑,身後,巨大的怪獸正在靠近。終於,跑出森林,卻是立於幽深的懸崖邊,怪獸粗重的喘息慢慢靠近……

從孩童時代開始,張保仁一次次重複這個夢境,在夢裏,他一次次掉下懸崖,然後從驚恐中醒來。

—— 但這一次,他抓起樹枝衝向怪獸。

“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反抗。”醒來後,張保仁想了很久,最後,他歸結於是父親的無罪歸來,讓他有勇氣去反擊。相對於弟弟張保剛的剛烈個性,張保仁從小都是一個安靜溫和的孩子,張玉環被帶走時,他才4歲,此後的漫長歲月,圍繞在這對兄弟身邊的,那隻看不見的“怪獸”,叫做白眼、謾罵、嘲笑,甚至是毆打。

7、8歲時,張保剛見到過哥哥被同村的小孩按在地上打,往嘴裏塞牛糞,氣不過的他,抄起棍子將小孩打走。但張保仁不會反抗,因爲經驗告訴他,反抗只會帶來更多針對。張玉環被帶走時,他才4歲,完全不記得父親是怎麼被帶走的,更不記得4歲之前的生活,但他卻在那之後被現實迅速“催熟”。

“我5、6歲就知道那些不好聽的話是什麼意思,也懂那些厭惡嫌棄的眼神。”張保仁有了小動物一樣的敏感,他幾乎是出於本能的逃離人羣和夥伴。母親外出打工之後,他留在村裏和奶奶一起生活,曾經“一張嘴不饒人”的老太太,在兒子出事後,變得沉默, 繁重的農活,她咬着牙不求助,於是,在村裏人的記憶中,是豆苗大的張保仁站在田裏,水淹過大腿,牛站在前面,幾乎看不見後面的小人兒。

對於這兩兄弟而言,成長是一個自我治癒的過程。他們不願意去回憶那些凌冽的記憶,想起的都是散落在漫長忍受中的甜。有來自同村人的善意,也有來自親人的囑託,“家裏人都告訴我們,不能做壞事,不能犯法,要對人友善。”18歲,張保仁第一次遇到喜歡的姑娘,確定戀愛關係的第三天,他就將自己家裏的情況坦誠相告,“結果她哭得特別厲害,一直哭一直哭,就告訴我別害怕,她會一直陪着我。”

後來,這個女孩成爲了張保仁的妻子,“我老婆真的是個眼淚特別多的人,膽子也小,結果你看,當時她還一個勁兒跟我說別害怕。”

父與子

其實,張保仁不大分辨得出害怕的情緒,他沒空去想這些,在他的成長中,沒有和父親相處的記憶,但是來自父親的影響,強勢浸入着他人生的每個階段。

“他是無辜的。”這是張保仁在最早的記憶中就有着的信念。張玉環從入獄開始,就每個月往家裏寄信,開篇即是“尊敬的母親”,在問候了母親後,再囑咐兩個孩子要好好讀書,接着最後講述自己是如何被逼供,又是如何被冤枉的。張保仁的奶奶識字不多,剛開始是聽着奶奶連蒙帶猜地念信,祖孫再抱頭痛哭一場,慢慢的,張保仁大了,會識字了,就是他再讀給奶奶聽,然後痛哭一場。

2001年,張玉環案重審開庭,12歲的張保仁終於見到父親,那是個瘦弱的男人,戴着腳鐐被法警陪同着,緩緩走上被告席,他看見旁聽席上的家人,大喊“冤枉”,接着伸出手,做出擁抱的姿勢。

“後來,我幾乎忘了他的模樣,但是想要抱我們的姿勢,一直記得。”那一次,張玉環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行。還在上小學的張保仁以爲是先關兩年,再槍斃,“我以爲,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初中畢業後,張保仁沒有再繼續讀書,他和弟弟先是去到西安,和母親生活了幾年,然後南下,在潮州的工藝品生產線上,從每個月100多塊的工資做起,再大點了,就去跑海,每個月1800塊錢的工資,在海上一漂就是一個月。在這裏,沒人知道他身上的故事,也沒人打聽他的家庭,他爲人友善義氣,擁有了可以一起宵夜聊天的朋友。

似乎,他已經長大,沒有變壞,自食其力,比同齡人更加成熟仗義。

2020年8月4日,張玉環無罪歸來。在被人羣簇擁着回到舊宅時,張保仁突然猛推他一把,衝他大吼,“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們三母子。”

事後回憶,弟弟張保剛將哥哥突然的爆發,歸結爲“撒嬌,發小孩脾氣。”終於,過了而立之年,有了兩個孩子,這個一直成熟的男人,能夠對着自己的父親“撒嬌”了。

“想象中,應該是我們一家四口抱頭痛哭,將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來。”如今想起來,張保仁有點不好意思,“和預想中不大一樣,當時就覺得,特別委屈。”

其實,和想象中不同的,還有父子之間迅速的熟稔和融洽。

8月5日中午,張家團圓飯,張玉環執着地站在烈日下等待大兒子回來,“‘崽呀,回來喫飯。’爸爸在電話裏對我這樣一說,我就覺得好像,我們家一直都是這樣,我們一直都在一起。”普通的一句話,這對父子,隔了27年才說出,在張保仁心中,也是那一刻開始,他們再無隔閡。

殘月與圓月

期盼了太久的事情成爲現實,張家人用了一個月去應對內心翻湧的各種情緒。在很久之前,張家兄弟就想過,如果父親能夠出獄,那肯定是個虛弱的老人,但結果卻是一張白紙的孩子。

手機、紅綠燈、電梯、高樓……張玉環學習着融入這個湧到眼前的世界。他配了一副老花鏡,買了一個筆記本,要記下每天的事情。手機的強大功能讓他驚歎,每次看短視頻時,要等到循環播放5、6遍了才意識到已經播完了,再小心翼翼用手指慢慢劃過,因爲怕把手機劃壞了;有時候刷到關於自己的視頻,他會衝着鏡頭揮揮手,“你好,小女呀。”他以爲是能夠通話的;他對街道上疾馳而過的車輛心懷恐懼,拿不準什麼時候能過馬路,每次,孫子們就會牽着爺爺的手走過去……

“看見這些,就會很心酸。”張保仁兄弟兩人,一共4個孩子,小傢伙們現在和爺爺的關係特別好,爺爺拿出手機,他們就湊上去,教爺爺怎麼使用,爺爺開始看電視,他們就會圍上去,嘰嘰喳喳講述電視的內容,“他們反倒成爲聊得最多的朋友了。”

在快手上,張保仁會分享這些瑣碎的幸福,一粥一飯一家人,平淡熨帖。他也會談起自己的家庭,妻子第一次懷孕時,他年紀並不大,但他從未有過放棄這個孩子的念頭,“做父親的人是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的。”其實,他不知道怎麼做父親,沒有模板,一切靠着本能,“後來覺得,應該是我把自己想要的父親關愛,都投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吧。”

父親歸來後,父子很少去談過去的經歷,唯有一次,他問父親,“過去27年我沒去看過你,你會心裏有埋怨嗎?”“沒有,因爲我知道你們在外面很苦。”

歲月漫長,這家人,在支離破碎的生活中,有着各自的關心。

年幼時,張保仁兄弟兩人認爲自己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但是14歲去到西安,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們感受到了母親的愛。他們愛喫排骨,母親就一天買兩斤,做給他們喫,後來生病,母親也是瞞着家人,輕描淡寫地說着就是去醫院打個點滴。“現在回憶起來,她一個年輕女人,要掙錢養孩子,還要爲丈夫伸冤,誰能做得比她更好?”

再大一些,張保仁開始安排父親歸來後的生活,他沒有告訴弟弟和母親,卻計劃着不想讓父親被流言所傷害,借錢在妻子家鄉買了一個小房子,想一家人在此照顧父親,隱姓埋名,好好生活。

而對於張玉環而言,一張沒有他的全家福,是在漫長等待中最大的力量,放在貼身的口袋裏,一次次拿出來,看着看着就開始發呆。剛回來時,他充滿幹勁兒,要找點事做,不能閒着,但是被檢查出患有糖尿病後,他開始情緒低落。

但不管怎樣,歸來一月,月亮從一彎漸圓,這家人終於將迎來第一個中秋節。

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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