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名士、殿试探花出身的冯煦(常州府金坛人)在为两江总督刘坤一撰写的墓志铭中,盛赞刘坤一平生所做的两件大事。

其一是打消了慈禧太后废黜光绪帝的想法。戊戌政变后,他秘电朝廷,称“经权之说须慎,中外之口宜防”。次年进京陛见时,当着老太后的面劝谏。退见首席军机大臣荣禄时,又激发荣禄一起阻止太后废光绪之举,说“今皇上临御二十六年,并无失德,岂可遽行废立?”

这事还有段小插曲,可一窥刘坤一的实诚和张之洞的精明。据江西新昌人胡思敬的《国闻备乘》记载,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一开始答应和刘坤一联署反对废立的奏折,可在发出之前后悔了,致电刘坤一要求划掉自己的名字。刘坤一很是不屑地说:“香涛(张之洞的字)见小事勇,见大事怯,姑留其身以俟后图。吾老朽,何惮?”所指张之洞“见小事勇”,大约是说他当京官时,作为“清流派”骨干,上奏直指宿弊,弹劾官员,言辞激烈。或许是张之洞由殿试一甲第三名出身,任京官多年,知道慈禧意欲废黜光绪乃天下第一事,拂老太后之意风险颇大。他的得意门生杨锐在变法失败后成为被杀头的“六君子”之一,或许更让他在慈禧面前胆气全消。

其二乃庚子之变时,倡行东南互保,“保障东南,匡扶大局”(其嗣后朝廷赐恤上谕中的话)。冯煦在墓志铭中述这段经过:义和团之炽也,公电陈激切,几千言,有云:“从古无以邪教立国者,信用此辈,必召巨祸。将来各国悍队直入,都城宗社震惊,乘舆播越,有臣下所不忍言者。”稿初定,或谓此奏关系甚大,国之安危系之,公之祸福亦系之。公沉思俄倾,以手加项曰:“好头颅会赴菜市口耳。”立命译发。厥后受祸之酷,一如所奏,而惜乎其言之初不用也。

刘坤一说自己做好被拿到菜市口刑场的准备可不是夸张,太后重用义和团向列国开战,反对的五位大臣被杀,其中户部尚书立山和内阁学士联元还是满洲旗人。立山做过总管内务府大臣,曾深得慈禧的宠信。

等到浪战开始,眼看着他所预料的都城陷落、两宫播迁一步步成为现实,在太后要求所有督抚响应战争动员令与列强交战时,他又冒着极大的风险,联络张之洞、李鸿章,后来加上闽浙总督、四川总督,与列强私下达成协议,保护境内洋人的人身与财产安全。这就是“东南互保”。当时这是违背圣意的大不忠行为呀,庶几近乎谋反,如此做要冒罢官甚至杀头的风险。——这一回,张之洞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也大胆赌了一把。事后证明,东南三大帅为主的南方督抚,没有逢君之恶而遵从明摆着祸国殃民的太后旨意来表示忠诚,而是以社稷苍生为念,“抗命”来践行真正的忠诚。好在撞到南墙后太后明白了,不但没有追究刘坤一,还在其去世后的“组织评价”中强调此举是“匡扶大局”。

刘坤一先后三次担任两江总督,累计达十六年。光绪七年(1881年),刘坤一在第二次任两江总督时被罢,直接原因是张之洞上折弹劾他:“嗜好素深,又耽逸乐,比年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彭玉麟与之筹议江防颇为掣肘。”当然这样有着赫赫军功的高官被免,根本的原因是高层的权力斗争,别人弹劾只是提供炮弹。

刘为政宽厚,信奉无为而治,其实只是不喜欢折腾。可他在重大的事项上如办洋务、修铁路、与洋人交涉,却是机敏迅捷,当机立断,在决定国家命运的大事上更是置个人安危于不顾。

冯煦对张之洞评价不高,他于1927年去世,此时已距离张之洞去世差不多20年,张之洞作为洋务派大臣、赞成维新的历史形象早已定格了。冯煦留下的笔记一部,其中多有对张之洞表示不满的内容。冯的弟子要将笔记刻版印行,经当时诸多名流调解,将其中贬损张之洞的部分删除,方才刊印。在刘坤一的墓志铭中,冯煦为反衬刘坤一有古大臣之风,用一段话讽刺有当世大臣欺世盗名,我以为指的就是张之洞。其文曰:盖公沉毅廉靖,不事赫赫名,而定大难,决大疑,为人所不敢为,言人所不敢言,则应机力断,如霆摧的破,虽贲育不能夺。匪独谐臣媚子去之甚远,即并树节钺,翘然负一世之望,而希旨以固宠,乘时以徼利,卒之毒逋海内,而国命随之,其知愚贤不肖,视公为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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