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为寻觅一个沪上家族的历史印迹,我在青浦小住了两天。

青浦县现为上海市青浦区,其主城区距离虹桥交通枢纽不过15公里左右,驱车半小时即可抵达。在交通以水运为主的一、两百年前,从青浦老城到上海老城厢或租界,差不多50公里,乘船得走大半天。青浦县的渊源一半来自上海县,一半来自华亭县(松江府附廓县),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析分二县部分乡镇建青浦县。清雍正八年将苏松道(管辖苏州府、松江府,乾隆年间增辖太仓直隶州,该为苏松太道)移驻上海县,松江府境内出现了“双中心”,青浦正好处在双中心之间,又是苏州、嘉兴、湖州府的数个辖县到上海的必经之地,故自上海开埠后,位置尤显重要,舟车聚集于境,商旅络绎于道。

14日清晨,我从临近东门的旅店出发,走过东门桥,进入老城区。东门桥跨越的河道即古时的护城河,今日城墙和城门已不复存在,徒留“东门”之名。一入东门,顺着环城东路往北走200米左右,即到了上海五大古典园林之一的“曲水园”,其名当取自《兰亭集序》佳句“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5元钱购票入内,我穿过一座石门,便见到了“凝和堂”。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和清军及华尔洋枪队争夺城池时,曲水园毁于炮火,此堂亦未能幸免。光绪十年(1884年)重建曲水园,“凝和堂”匾额为李鸿章题写。——青浦县城由淮军收复,请李中堂题匾很是恰当。李题写的匾额后来又被毁掉了。“曲水园”在1927年易名为中山公园,这应该是北伐军占领上海后的“壮举”。建政后喜欢改地名以宣示胜利,国共两兄弟都好这一口,只是有程度之差别。1980年“曲水园”原名得以恢复。

绕过轩敞宏丽的凝和堂往北走,见到了一个半亩见方的荷塘。南方的荷花凋谢得晚一些,尚能见到碧叶簇拥着艳而不妖的菡萏,微风中摇曳生姿。池旁有假山,山上筑小亭。已有三三两两的老人进园晨练、休憩。我在亭内坐了片刻,听身边几个老人聊天。温婉的吴语,一句也没能听懂。想起辛稼轩的词句“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我总觉得老人聊天,吴语听起来最入耳,我故乡的话太高亢。青浦话应该是比较地道的吴语吧,和杂糅其他方言的沪语想必有些差别,我是自然分辨不出来。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奇石叠翠,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我想起了《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字三白),他曾应青浦县县令杨公之聘,在此处城做了两年幕宾。曲水园始建于乾隆十年,沈三白生于乾隆二十八年,他在青浦游幕时,应当多次来此园游览。在《浮生六记》中未能提及曲水园,大约是生长于姑苏城的三白,见到的名园实在太多,他更愿意不吝笔墨载之者,往往是旖旎而自然风光。

《浮生六记》是美文,但读下来却没有畅快之感,而是深深的叹息。沈三白与妻子陈芸娘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但不能白头偕老。芸娘盛年早逝,三白失意落拓终身,公婆不喜欢芸娘,兼及三白是原因之一。一对恩爱夫妻失欢于父母,我以为根本缘由是在那个时代,沈三白散淡而追求情趣的生活态度使然。沈三白生长在普通的小康家庭,非大富大贵,家里有几代都花不完的资产。这种家庭的子弟,要么能通过科举入仕通显,要么善于货殖而发财,沈三白这两条都不占,年岁及长,不但亲戚故旧瞧不起,也为父母所不喜。作为妻子的芸娘,不但没有成为规劝夫君上进的“贤内助”,反而助长夫君的享乐态度。多数父母看来,这样的儿媳妇是不合格的。夫妻恩爱的“小确幸”生活,焉能长久地存在于那样的一个时代?

从园子里出来,我去了隔壁的城隍庙谒护城之神,当初曲水园乃作为城隍庙的后花园而建。中国古代的城隍,许多不是一个虚构或泛指的神祇,而是现实中有名有姓的人,他们或对某邑有过大功德,或是某邑走出的德行出众之俊杰,是中国人“生立大节,殁为神明”理念的体现。一些名城大邑,还不止一个城隍,而是由历代与此地相关的贤人先后担当护城之任。如苏州的第一代城隍爷是春申君,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范仲淹、文天祥、周忱、匡钟、汤斌在历代司职过苏州城隍。上海的城隍古为霍光,后来是秦裕伯。

青浦的城隍爷是沈恩。沈恩,字仁甫,号西津,松江府上海县人,明弘治九年(1496年)第三甲进士(当时青浦尚未建县)。登第后授刑部主事,抗直有声,忤刘瑾落职。刘瑾伏诛,复原官,后升任云南按察使。他弹劾世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昆不法事,擢四川布政使。他体恤蜀民苦边粮料价,前后奏减二百余万两。因得罪首辅杨廷和被免职回到故里,史载“初,公宦蜀,不能治装,贷三十金往,及归,无以为偿,真所谓不饮锦江一勺水者。”一个大省的最高行政首长,清廉若此。明崇祯六年诰授显灵伯,后又追赠福佑显灵伯,为青浦县城隍,民间称其恩老爷、显灵公。

拜别城隍庙,在旁边的“小杨生煎”坐下,要了四个生煎包,外加一碗鸭血油豆腐粉丝汤。托恩老爷的福,味道不错,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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