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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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黑人導演巴里·詹金斯以《月光男孩》奪得第8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儘管此片因爲劇情平淡、對王家衛影像風格借鑑過多等因素,而獲得不少差評,但有一點卻被電影界公認,即這是奧斯卡歷史上第一部榮膺最佳影片的同性電影。這是因爲,影片雖旨在刻畫無取向差異的成長議題,但的的確確完全讓成長落在了一個黑人同性戀者身上,而其同性情感,與他對家庭關係的認知一起,成爲其成長最重要因素之一。

但在奧斯卡歷年獲獎影片中,同性曖昧之情卻從不曾缺席,只是它一般不作爲推動故事發展的主體劇情。我們將時間往前撥動90年,1927年,第一屆奧斯卡獎項在洛杉磯頒出,最佳作品獎頒給了威廉·A·韋爾曼執導的戰爭題材影片《翼》(《Wings》),在這部默片的末尾,我們便可以看到一個發生在男人之間的動人的吻。

即使如今來看,《翼》也堪稱一部在敘事上臻於完美的電影,它用一個精確照顧到編劇、攝影、表演、特效等各方面的完整故事,突破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電影拍攝技術的限制。對於戰爭電影,李安2016《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以120幀呈現的極致高清,克里斯托弗·諾蘭2017《敦刻爾克》以膠片拍攝所製造的溺水式沉浸,都證明當代影像技術似乎已能解決觀衆想象中的一切畫面,但《翼》的時代,人物對白甚至都無法通過聲音呈現,而聲音對於一部電影的重要,法國影評先驅安德烈·巴贊早在論《電影語言的演進》時就說過,「聲音是向完整現實主義電影演進過程中的一次飛躍」。

在《翼》中,的確可以明顯看出,導演爲彌補對白和聲音的缺憾,令演員在表演中誇張視覺形象,同時必須在視覺形象之間插入字幕,一來在不曾間斷的背景音樂中告訴觀衆,角色們張開的嘴都在說些什麼,二來則對其後將出現的場景進行解釋說明。默片中演員表演爲何誇張,原因即在於此,這種誇張表演甚至很長時間內作爲一種電影傳統,延續到後來的有聲彩色片中,其中尤以演員金·凱瑞的表演爲代表。

《翼》就是這樣一部體現出明顯技術侷限的影片,臺詞的字幕永遠滯後於演員的對白。剛開始,看慣同步字幕的觀衆或會不習慣,但只要稍微專注,觀衆即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刻沉浸於影片出色的故事,因爲無論電影如何發展,劇本始終是一劇之本。

當然,作爲一部奧斯卡最佳影片,相比今天,其技術的侷限並不能阻礙它在技術上的追求,最明顯的「技術高光時刻」,即是幾場空戰的呈現。影片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們看見德軍與美軍的戰機在雲層之上的高空彼此追擊、博弈,它們在空中劃出的曲線越優美,被擊墜時的姿態就越殘酷,而墜落戰機身上火焰的黃色,則是整部影片中唯一的彩色部分,這種顏色在影片中的美麗以及隱藏在美麗之中的血腥,很難不令人想起斯皮爾伯格《辛德勒的名單》中那抹唯一的鮮紅。

威廉·A·韋爾曼讓這些戰機層次分明地在高空戰鬥,從而體現出高超的調度能力和鏡頭角度選取能力,同時,這些令人緊張的時刻又是那麼流暢、自然,絲毫沒有技術侷限所帶來的觀感阻礙。

而在陸上行軍和壕溝作戰等場景中,韋爾曼又展示了自己對大規模演員調度的出色能力,他擅於在轟炸或近身戰鬥即將來臨前,從空中俯拍士兵們的潰散。房屋、樹叢、壕溝等大型視覺形象的冷酷與危險之間,鮮活的士兵在韋爾曼的電影鏡頭中化身恐懼的黑點,並如螻蟻般奔逃,戰爭對生命的踐踏因此一目瞭然。

然後,影片又讓鏡頭降落,降落到一個縝密的細節上,在這個摧心的細節中,觀衆看到一名美國士兵垂頭靠在一棵行軍路上的樹旁,似乎是過於疲累了,然而,當另一名士兵從軍陣中出列,去碰他,這位倚靠樹木的士兵遽然倒地,原來他已經死了。但他並不死在真正的戰場,而是被一顆亂飛的流彈擊中。這一充滿反戰意味的悲劇時刻,同劉易斯·邁爾斯通所導《西線無戰事》(1930年第三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結尾,德國青年保羅在戰壕中捕捉一隻蝴蝶時被流彈擊中致死異曲同工,不妨稱之爲十九世紀好萊塢導演們所鍾愛的「流彈時刻」,它刻畫那些本可以避免犧牲的士兵依然被戰爭碎屑摧毀的悲劇。

如同大多數戰爭電影,饒是擁有如此殘酷的時刻,影片開場卻大都明媚、燦爛、溫暖,甚至充滿希望,並往往起始於大時代背景下一個普通的生活情境,由此,導演從影片的第一分鐘即可通過必然來臨的戰前戰中戰後對照,開始傳達自己鮮明的反戰立場。

《翼》未能例外。

影片開場,朝氣蓬勃的青年傑克正在組裝一輛名爲「流星」的汽車,而情竇初開的少女瑪麗則在旁邊一心想獲得傑克的吻。此時,兩人都未料到,「流星」之名會在後來被傑克塗刷在自己的戰機上,而傑克的吻,則將落在其情敵兼戰友的大衛臉上。兩人成爲情敵,是因爲他們共同愛戀着美國社會中一位名流小姐西爾維婭,但西爾維婭則心屬大衛。四名主要青年角色在如此熾熱的情感關係中,無可奈何卻又滿腔熱血地面臨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到來,傑克、大衛、瑪麗都上了戰場。

此時,《翼》着力呈現烽火歲月中熱血青年們的愛恨情仇的意圖,已經顯露無疑。但爲避免單薄,影片同時通過大衛的父母對戰爭中處於後方背景的親情進行了簡潔凝練的刻畫。大衛的父親是一位坐輪椅的老先生,這一設定本身極具悲憫性質,對於大衛的母親,影片則通過大衛離家時捕捉到她背影的一次細微顫動,不僅瞬間帶出戰中親情的悲慼,更以如此精細的鏡頭在某種程度上中和了演員們瀰漫在整部電影中的誇張表演,從而提升了情感的可信度。

由此,《翼》無疑是一部控制精準的影片。而大衛在出門前,拿走了母親的收藏物,一隻他童年時喜歡的小熊,這隻小熊所代表的幸運意義,將在其後的劇情裏充當戰爭中的護身符。同樣,傑克也有自己的戰場幸運物,一張西爾維婭的照片,這張照片因其情感與位置的巧妙錯位,成爲了傑克與大衛生死友誼的最佳見證。西爾維婭將此照片題贈給大衛,卻被傑克在不知情情況下收藏進自己的相夾。

幸運物在《翼》中作爲反戰的標誌性與隱喻性物件存在。一位頗有資歷的士兵告訴傑克與大衛,自己上戰場從不帶幸運物,於是他剛坐上戰機,便機墜人亡,而在最後一次戰役來臨前,大衛因急於保護傑克對西爾維婭的感情而忘記帶上小熊,最終也死在戰場。所謂的幸運物,現實中當然不可能與生死有如此精確的對應,但編劇有意突出這種對應,一方面展現精神慰藉對於一名士兵的重要,更重要的,通過表達士兵對戰場幸運物那極爲天真並且堅實的信任,同時寫出「幸運物所代表的精神慰藉隨時將與他們分離」的殘酷劇情,從而進一步強化影片的反戰主旨。

《翼》中的「反戰標誌」不僅幸運物,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泡泡」。戰爭中場的暫時休憩中,傑克作爲協約國戰爭英雄,到法國巴黎度過了短暫的燈紅酒綠時光。在戰場後方擔任物資運輸司機的瑪麗,同樣到了巴黎。在巴黎一間專爲士兵們準備的酒吧裏,傑克在迷醉中流連於巴黎溫香軟玉的陪酒女和威士忌冒出的泡泡。在傑克眼中,巴黎的一切都在冒泡,酒精、餐桌、女人的身體、空氣,等等。他貪戀一切泡泡,並說「不要戰爭,只要泡泡」。瑪麗爲在此贏得他的心,脫下戎裝,換上閃亮的禮服,淚眼盈盈地從陪酒女身邊攙住傑克。傑克選擇了瑪麗。因爲他看到瑪麗的眼中也有泡泡,她是唯一一個眼中有泡泡的人。傑克被瑪麗攙進房中後,他依然在四處尋找泡泡,最後,他的頭被一個巨大的泡泡裹住,傑克舉起右手,以指爲槍,擊碎了泡泡,他倒頭昏睡。

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心疼的隱喻:泡泡代表戰爭的反面,那麼美好、溫暖、輕盈,但因戰爭的「比鄰而居」而極爲易碎,當這種美好裹住傑克的思想,是一種必須面對戰爭的無奈與勇氣讓他親手開槍將其擊碎!影片藉此呈現出大多數戰時熱血青年的複雜人生,而戰爭也從不遠離,所以下一個鏡頭,便給到來通知「緊急動員令」的軍官。

接下來的戰爭入場,底定了傑克與大衛「相愛相殺」的悲情未來。

兩人本因階級不同(傑克屬於平民,大衛屬於富人)而頗有嫌隙,但戰前的一場肉搏將兩人拉近,此時,西爾維婭的照片及其背後的深情題詞,則再度在兩人之間撕開裂縫:大衛不希望傑克看見西爾維婭的題詞,但傑克固執地想從大衛手中取回照片。大衛因此將照片撕得粉碎,傑克則憤怒於大衛這一行爲對友誼的踐踏。突然,兩人被召進入空中戰場。依據好萊塢一貫的故事及懸念設計傳統,我們知道,兩人將不會再有平心靜氣解決心結的機會了,而一個舉着幸運物小熊的士兵追着大衛戰機的鏡頭,更加劇了我們的這一擔憂:大衛這次沒有帶着幸運物,他回不來了。

死亡永遠具有強大的魔力,它在給人帶來悲痛的同時,瞬間修補情感上的一切裂縫。大衛的死訊不僅讓傑克徹底原諒了大衛,並激發了傑克強烈的復仇欲。傑克化身「空中流星」,追擊着能看見的所有德國戰機,而此時,其實並未死亡的大衛剛好偷了一架德國戰機,脆弱地飛翔在傑克的視線內。「每多擊落一架德機,就是多爲大衛復一次仇。」傑克追擊着大衛,大衛在真正的悲傷中隨着戰機墜落。

這是戰爭電影最具力量的標準情節設計之一。它剝開所有包裹在戰爭身上那些似乎具有正面意義的外殼,比如男兒們熱血的心臟,從而暴露出戰爭最瘋狂最無恥的內核:沒有陣營、沒有情感、沒有身份,只有,慘白的生死。抵達了這一內核,才能抵達反戰的真諦。這種劇作設計歷來爲戰爭片導演所熱愛,如韓國導演姜帝圭就在其2004年的《太極旗飄揚》中,讓一對名爲李振泰、李振碩的親生兄弟在朝鮮戰爭的泥濘中,因面目被戰場的骯髒徹底遮掩而彼此廝殺。戰爭通過各種殘酷方式抹去參戰士兵的身份,從而令無數人在生死的強烈擠壓中迷失,威廉·A·韋爾曼和姜帝圭都抓準了這一深刻角度,讓自己的作品成爲反戰電影的典型之作。

幸運的是,《翼》的最後,觀衆得以在前幾幕的殘酷之外,享受一份柔情的落幕:在傑克與大衛的生死告別中,大衛寬慰着傑克的心,而傑克,在「你知道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我們的友誼更重要」的深情告白中,將一個悲傷的吻印在了傑克的脣上。

由此,一戰和它中間那些被歷史塵埋的動人故事,生動地浮現在了觀衆眼前,而默片時代最後一部大片《翼》(當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頒給了默片大師查理·卓別林),則同奧斯卡歷史上那些類型不同但一樣迷人的戰爭電影一起(如1947年威廉·惠勒以美國大兵艱困戰後生活爲題材的《黃金時代》,它將自己對戰爭的反思對準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將自己那傑出的反戰思想傳達到了依然不會過時的今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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