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士”?士是男子能任事者之稱。《論語·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漢書·食貨志》“:士農工商,四民有業,學以居位曰士。”從上面的釋文看,士,首先是男子,是有學識,能擔任重任的人。

何謂“隱士”?就是隱居而不仕的人。這裏的“仕”作當官講,學而優則仕。所以隱士,應該是有知識、有能力、聲望很高,而不願當官、不願擔當重任的人。隱士有大小之分,所以就有了“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朝”或“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的說法。

隱士,並不是說一輩子不當官,不要名聲。《荀子·正說》說:天“下無隱士。”他說的是沒有人一生爲“隱”的。有的人當了一陣官,後來歸隱,也有人先藏而不發,後來又當官出仕了,可見隱只是他們人生中的一個階段。

吳地人傑地靈、物阜民豐,歷史上出過無數忠臣義士、名宦清官,也出過許多大大小小的隱士。春秋時的季札可稱得上是一位大隱士。他知書識禮,在當公子時出訪過許多諸侯國,表現出非凡才能,爲提高吳國的地位作出了很大貢獻。父親吳王壽夢非常看好他,想把自己的王位傳於季札。但是,季札拒絕了。壽夢不得不把王位傳給長子諸樊,並規定“兄終弟及”繼承王位,這樣王位最終將傳給季札。諸樊和餘祭、餘昧三兄弟,都很尊重父親作出的決定。餘昧將死時,要把王位傳給季札,但季札還是不接。餘昧沒有辦法,就將王位傳給了自己兒子——僚,結果使吳國出演了“專諸刺王僚”的鬧劇。季札對公子光自立的事非常憤怒,發誓“去之延陵,終生不入吳境”,到延陵(今常州)去當了一位隱士,人稱延陵季子。

孫武也是一位大隱士。他生於齊國,爲避亂、謀求自己發展來到吳國之後,闢隱深居,世人莫知“其能”(《史記》)。由於伍子胥“七薦”,孫武出山效力於吳王,被拜爲上將軍。終於在闔閭九年(公元前506),五戰五捷、破楚入郢,取得了伐楚的勝利,顯示了孫武卓越的軍事才能。孫武在吳七年,看似轟轟烈烈,但其志未揚。孫武和吳王闔閭最大的分歧,發生在吳國攻佔楚國郢都之後。孫武建議廢楚昭王,而立楚太子建的兒子勝爲王,他認爲太子建被楚平王廢黜而死,楚國大半人都抱不平,如果立其子勝爲王,楚國人肯定感激大王,列國諸侯必定欽佩大王,公子勝更忘不了大王,這樣楚國就將永遠變成吳國的屬國,實在是個名利雙收的好辦法。但建議未被吳王採納。闔閭貪圖楚國的地盤,聽從伍子胥建議,執行了一整套錯誤的策略:把楚國的宗廟拆了;伍子胥掘楚平王之墓,斷其頭,棄之原野,以孝奪忠,家仇及國。“郢都城中,幾於獸羣而禽聚”,極盡侵略者之能事……孫武看透了吳國君臣,當時,吳國雖強,卻已潛伏着滅國的危機。於是孫武急流勇退,決心棄政歸隱,從此不再出山。

戰國初,范蠡也是一名大隱士。他協助勾踐滅吳,功成之後“泛五湖而去,不知其蹤”。在吳地,留下了蠡墅、蠡口等遺蹟。

“商山四皓”是秦朝的大儒:東園公、夏黃公、綺裏季和甪里先生。他們的真名叫唐秉、崔廣、吳實和周術,曾隱居吳地,今洞庭西山有東村、夏公井、綺裏、甪里,還有“四皓祠”,都是紀念他們的遺蹟。

東漢初年的鄧禹,協助光武帝劉秀奠定了東漢政權。在論功時,被列爲“雲臺二十八將”之首,位列三公,當上了司徒,但是不久他歸隱了。民間傳說他還來到了吳地,所以光福纔有了鄧尉山,有了司徒廟。與鄧禹同時,吳地還有一名隱士叫高獲,字敬公,與光武帝也是好朋友,後來高獲隱居到了吳地,並“卒於石城”。靈巖山西側的石城山旁邊有獲村,據說高獲就隱居在這裏。當地所產的硯臺,又稱“獲村硯”。

東漢時節,還有梁鴻、孟光寓居於蘇州城內的皋橋頭。皋橋因皋伯通居住於此而得名。梁鴻、孟光在這裏還留有“舉案齊眉”的故事。

魏晉南北朝時期,吳地出了一位知名的隱士——支遁。他與全國著名的隱士“竹林七賢”有着密切關係。吳地的白馬澗、支津、支硎山得名都與他隱居在此有關。支遁在佛教界有着很高的地位,他開闢華山(今花山)、天池的佛教寺廟,比佛教禪宗之祖達摩東渡還要早一百四五十年,所以天池、華山(今花山)被譽爲“吳中第一淨地”。

在宋代,抗金名將韓世忠與文臣范成大、李彌大也是大隱士。“紹興名將,以韓、嶽爲最”,韓世忠怎麼是大隱士呢?在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冤殺之後,韓世忠也被罷黜了兵權。他騎驢攜酒,終日徜徉西湖,從此不問朝政。後來來到吳地,住在滄浪亭,還經常到靈巖山燒香拜佛。他的部下隱居在穹窿山,乾脆削髮爲僧,在寧邦寺當了和尚。韓世忠還經常到寧邦寺去看望他們。現在穹窿山的邀月臺,就是當年他留下的遺蹟。

范成大隱居在石湖,“石湖之名,前此未曾著,實自範文穆公始,由是繪圖以傳”(《蘇州府志》)。他擔任過吏部郎官,處州知府等職,出使過金國,不辱使命,全節而歸。晚年歸隱石湖,在吳地做了許多事,包括編纂《吳郡志》。

比范成大早的還有李彌大。李彌大(1079-1140),字似矩,號無礙居士,吳縣人。他和他的胞弟李彌遜均爲宋代朝廷高官,《宋史》有傳。金兵滅遼之後,大舉進犯中原。李彌大、李彌遜兄弟都是積極的主戰派。宋高宗南渡之後,李彌大先後出知紹興府、平江府,擔任戶部尚書兼侍讀,因爲他始終與呂頤浩等主和派不合,最終只能回到故鄉,在西山林屋山上築道隱園,過上了隱居生活。他寫的《道隱園記》雖然通篇主要在寫湖山景色,沒有涉及朝廷政事,然“吾少嘗爲儒,言迂而行躓,仕則不合而去”實在是對自我一生的反思:自己空有一腔熱血,根本沒有用。

吳地元、明、清三代及至民國的隱士越來越多,可以說不勝枚舉。比如王鏊、趙宧光、朱鷺、王在公、徐枋,比如戴易、鄭敷教、巢鳴盛,比如熊開元、宏儲、金道照、大休和尚等等。

縱觀這些隱士,他們都有非常明顯的特點。首先,他們都是有能力的人。武將可以攻城略地,拓疆守土;文臣可以謀國富民,奠定乾坤。他們中絕無庸碌之輩。其次,他們有主見、有抱負、有傲骨,都有鮮明的個性。他們洞明世事、知人善任。對時世有前瞻性,他們不渾渾噩噩,不願隨大流,也不肯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觀點。第三,他們大多數不爲利益所動,而非常注重名節,非常能夠隱忍。不肯“爲五斗米折腰”,寧願清貧受窮,也不肯趨炎附勢。歸隱後絕不氣餒與頹廢,會在其他領域成就驕人業績。

這些隱士歸隱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但社會因素、政治因素是隱士歸隱的主要外因,而鮮明的個人性格是隱士歸隱決定性的內因。在朝代更迭、社會動盪、推行強權政治,或奸臣當道之時,比較容易產生隱士。而在社會和諧穩定、政治清明、寬鬆的情況下,產生隱士的概率就小得多。

隱士,有復出或異地爲官的。這大多是因爲外因起了重大變化,致使他們更改了歸隱的決定。譬如朝代更迭之後,新的當權者常常會“請隱士,舉逸民”,因爲他們確實是有能力、值得重用的人,可以成爲朝廷的肱股。同時朝代更迭之後,外因發生了重大變化,隱士也願意爲社會作出貢獻。

吳地爲什麼會有這麼多隱士?我想首先與這裏的地理、自然環境有關。吳地離都城比較遠,這裏物產豐富,氣候宜人,有山有水,特別適合人居。同時,這裏文化發達,士人較多,有隱士生活的文化氛圍,這是隱士較多的重要原因。

吳地有那麼多的隱士,他們創造並留下了豐富的隱逸文化。

蘇州是一座有名的園林城市,據統計,明代蘇州有園林二百七十餘座。目前還有六十多座。園林建造講究“藏”,不能顯山露水,這就是受隱逸文化的影響。大部分園林,都與隱士有關。比如拙政園,王獻臣因爲“仕宦不達,故築室種樹,灌園鬻蔬,曰:此亦拙者之爲政也”,這就是拙政園園名的來歷。比如吳江的退思園,它是安徽鳳穎兵備道任蘭生的私第,他以“進則盡忠,退則思過”這句名言作爲園名,說明他有反思一生的思想。實際上吳地的許多園林,從名稱就包含着隱逸文化。比如西山的周隱遙廬,唐代的文學家令狐楚,爲之留下了吳地第一篇名園記《周先生住山記》。之後朱長文又寫了《樂圃記》,這篇記也寫得相當好。文章開頭寫道:“大丈夫用於世,則堯吾君、舜吾民,其膏澤流乎天下,及乎後裔,與稷、契並其名,與周、召偶其功。苟不用於世,則或漁、或築、或農、或圃,勞乃形,逸乃心……窮通雖殊,其樂一也。故不以軒冕肆其欲,不以山林喪其節。孔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又稱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可謂至德也已。”說明了士大夫造園的原因。

宋代的李彌大,在西山林屋山歸隱以後,在山上造了一座道隱園。親自寫了一篇《道隱園記》。這是一篇可以與《桃花源記》媲美的文章,記中寫道:吾少嘗爲儒,言迂而行躓,仕則不“合而去。遊於釋而泳於老。”築駕浮亭,將“駕浮雲以躡虛。結庵以居,曰無礙;築易老堂,將棲息於茲,學易老以忘我年。”寫出了他隱逸的原因。

類似的園林還有許多,比如怡園、王鏊的壑舟園、且適園、從適園;元代的讀易樓、冷庵、歸田園、楓橋的松鶴堂、沈德潛寫過記的掃葉莊、槃隱草堂、袁枚寫過記的逸園、韓是升的樂凱園、洽隱園、木瀆的桂隱園等等。

彭啓豐寫的《網師園說》,非常有代表性。彭啓豐是清康熙欽點狀元彭定求之子,自己是雍正朝狀元。彭啓豐的兒子彭召升是乾隆朝進士。一門三進士,官運亨通,而且父子兩朝狀元,這在蘇州歷史上是不多見的。網師園是彭啓豐的妻弟宗元所建。宗元也是當官的,他建網師園“有隱居自晦之志”。但是他後來又到長安,鞅掌王事,身不由己。彭啓豐在記中說,“予嘗泛舟五湖之濱,見彼之爲網師者,終其身出沒於風濤傾側之中,而不知止。徒志在得魚而已矣。乃如古三閭大夫之所遇者,又何其超然志遠也。”說出了官場的險惡,就如同網師者在風浪裏一樣,所以彭啓豐的兒子雖然考中了進士,但終生不爲官,在家研儒學佛,研究心性之學。

知道官場的險惡,所以隱士們才“或漁、或築、或農、或圃,勞乃形,逸乃心”,才“灌園鬻蔬,拙者之爲政”,才“遊於釋而泳於老,學易老以忘吾年”。所以蘇州的園林中蘊含着十分豐富的隱逸文化。在歷代文獻中,反映隱逸文化的內容就更多了。

文:吳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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