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說:‘小說摹寫人情,以能夠意趣生動引人入勝爲貴,其中引用書卷不過是陪襯而已,文字每每跟原本稍有出入是無妨的。實不必改,亦不應妄改,且有時竟不能改。’

襲人是寶玉的丫環,關於襲人的命名,書中有三次引詩作證。有一回只引出“化氣襲人”四個字。另外兩回都是引的“花氣襲人知晝暖”。襲人的名字確實從這個詩裏化出來的。而且,第二十三回還特別交代了細節。

賈政問襲人的名字怎麼來的。王夫人用老太太推脫。寶玉見瞞不過去,才說“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這句詩被引出來,卻恰恰有一個錯處。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扣柴荊。

這首詩是陸游《村居書喜》。“晝暖”原來是“驟暖”。花香撲鼻,便知道天氣忽然就暖和了。如果改成晝暖,就變成花香撲鼻,感受到白天的暖意。一個強調的是突然就感到暖了,一個強調的是,白天很暖和,花香四溢。如果不是因爲音同而寫錯,是作者自己故意改作“晝暖”的話,似乎在意境上更勝一籌。

光緒年間有個《金玉緣》本,太平閒人在這個本子中,也曾改過一個字。他將“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鐵門檻的檻,被這位太平閒人改成了“限”字。這人自然是翻出原典纔敢改回去的。他在改的時候還說,“一寺一庵”到此方出,並且明白這是作者謀篇佈局的功力深厚。但他一改,檻沒有了,那麼關於鐵檻寺的一切都被硬生生截斷了。簡直弄巧成拙。

家山隨處可行愀,荷鍤攜壺似醉劉。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燼,四大形骸強首丘。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

這首詩出自范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鐵門限”是范成大引用的智永的典故,也是用典。智永因爲書法寫得好,賓客來的太多,門閾穿孔,就用鐵固其限,因此叫“鐵門限”。范成大用這個典故,與原典的意思也不是很一致。如果將這個字再引用到《紅樓夢》中,就嫌太僵硬不通了。

作者並不一定是筆誤或錯記了詩,很大程度上是故意更改了這一個字,改了之後才能點石成金。如果“王熙鳳弄權鐵檻寺”改成“王熙鳳弄權鐵限寺”,怎麼讀怎麼覺得不對賈府的景。引證原典,是對做考據工作的要求,但不一定是對小說語言的要求。

小說還是生動活潑點,與生活語言多融入一些好。即便故意寫錯,而後在下面加註就可以了。要是上來就幫作者改正,實在是大可不必的。誰改可能誰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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