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週刊》記者 姚坤

在什麼情況下,世界上最有錢的十三個人,會僱兇去殺世界上最窮的三個人?

這是劉慈欣在短篇科幻小說《贍養人類》開頭佈下的疑陣。在不到3萬字的篇幅裏,他同時展現了兩場對人類財富分配的極端思想實驗——“絕對保護私有財產”和“絕對均貧富”,驚世駭俗不輸菲爾丁《蠅王》。

科幻小說素來就有討論政治經濟學的“光榮傳統”,早在1895年,威爾斯(H.G.Wells)就在《時間機器》裏想象過貧富差距導致人類分化:地面上的有閒階級進化成精靈一樣的Eloi,貌如孩童,無憂無慮,但害怕夜晚;隨重工業機器一起遷入地下的勞動階級,進化成猩猩一樣的Morlock,怕光,入夜後到地面上來捕食Eloi。前幾年郝景芳獲得雨果獎的中篇小說《北京摺疊》也是同類題材。

但這類小說常常直奔貧富分化結果,對“世界究竟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則語焉不詳,劉慈欣在《贍養人類》裏給出了他的答案,而且看起來和我們的現實世界並不遙遠。

貧富分化的關鍵節點:

富人往大腦植入超級計算機,完全拉開和窮人的智力差距

《贍養人類》描繪了比地球文明領先數百年的“哥哥文明”,他們奉“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爲憲法基本準則,甚至還創造了一套智能系統來保衛私產。執法機器人無處不在,有些只有蚊子大小,但瞬間就能殺死上百人,保證私產絕對安全。好一個偷搶絕跡、路不拾遺的完美社會。

貧富差距尚在,但窮人還有努力讀書、接受高等教育這條翻身路。這和現階段地球的情況差不多。

但技術突破某個臨界點之後,教育這條連接各階層的通路被徹底扯斷,這也是這篇小說的“文眼”——富人往大腦裏植入了只有他們負擔得起的超級計算機,一下子拉開了與窮人的智力差距。這種“超等教育”費用昂貴,“與在北京或上海的黃金地段買兩到三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商品房相當”。

升級的大腦硬件能輕鬆承載更復雜的軟件、高超的審美品味、上百門外語,甚至完美的性格,都成了富人可以用錢裝入腦子的商品。富人/超級知識階層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文化,比如按照他們的禮儀,在不同的場合,對地位各異的人,要使用對應的語種,這遠遠超過了窮人的腦力。

貧富隔膜越來越深,最後幾乎成了物種之別,就像猴子理解不了人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赫一樣,窮人也沒有智力理解富人的世界,反過來,富人看窮人,就像人看猴子,不再引爲同類。

這裏必須要提一句,劉慈欣敘述哥哥文明資本主義發展史的時候,對最重要的財富轉移制度——稅收,隻字不提。不知是無力填補還是有意留白,這個空洞顯示出餘華式的冷酷:人在分配財富的時候,會考慮猴子的意見嗎?大概富人/超級知識階層/精英組成的政府,在制定政策時根本就沒有把窮人考慮在內?

哥哥文明的資本主義頂峯:

連大氣和海洋都成爲“終產者”的私人財產

哥哥文明的富人掌握了窮人難以企及的貨幣和腦力資本,再加上執法機器人對私有財產的絕對保護,賺起錢來無往不利。財富加速流向少數有錢人,經過幾代人之後,“終產者”終於出現,他從經營婦女衛生用品的小公司起家,一步一步積累、擴張,最後一個人掌握了哥哥文明99%的財富,所有的陸地、海洋、空氣都屬於他,當然,這一切都是他在執法機器人的監督下合法賺來的。

除終產者之外的二十億人都是貧民,住在全封閉的住宅裏,靠反覆循環千萬次的空氣和水維持生命,喫自己糞便處理合成的食物,出門要自帶氧氣瓶,因爲空氣是終產者的私人財產。

“當然,有時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禮或節日什麼的,這時我們走出自己全封閉的家,來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氣時,那空氣是微甜的,甜得讓你流淚。但這是要花錢的,外出之前我們都得吞下一粒藥丸大小的空氣售貨機,這種裝置能夠監測和統計我們吸入空氣的量,我們每呼吸一次,銀行賬戶上的錢就被扣除一點。”哥哥文明的一位窮人描繪了他們的生活。

最後,“仁慈”的終產者給了二十億窮人一條出路,他準備了兩萬艘巨型宇宙飛船,讓窮人另尋棲息地。

哥哥文明給地球人的“保留地方案”——將均貧富進行到底

按照科幻小說慣例,哥哥文明的窮人找到了地球。

他們也足夠“仁慈”,不會將地球人趕盡殺絕,給出了“保留地方案”——地球人全部移居澳大利亞,由他們負責贍養。澳大利亞曾反對這一方案,但哥哥文明飛船隻是發出射線掃了掃澳洲大陸,就消滅了那裏所有的人。科技相差太遠,地球人沒有資格討價還價。

大概是因爲哥哥文明受夠了貧富分化之苦,“保留地方案”把“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分配思路推向了極致,他們會以地球上最窮的那個人爲標準,爲每個地球人平等提供生存資料。

“從一個社會的窮人有多窮,可以窺見其良心”,類似的漂亮格言太多,如果被強制執行呢?這是劉慈欣的又一場思想實驗。

前所未有的均貧富運動開始了,地球上最富的十三個人成立了“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所謂“液化”,顧名思義就是一碗水端平。軟件大亨和能源女富豪開着大貨車到處尋覓窮人,直接把整箱的鈔票塞給他們。

只要地球上還有一個人身處赤貧,其他人都會墮入赤貧。

現在你肯定猜到富豪們爲什麼要買兇殺人了,因爲那三個人——一個在垃圾桶裏覓食的城市流浪漢、一個住在紙箱窩棚裏的畫家、一個在垃圾山上用編織袋拾荒的女孩,他們拒絕了贈款。“這些下賤變態的千古罪人!”能源女富豪對着天空咒罵。

劇透到此爲止,再好的轉述都比不上原著,如果你想知道這三個人拒絕變富的原因,不妨自己把小說找來看看。

虛構的小說更能把人扎醒

讀小說有什麼用?這是閱讀愛好者最常面對的“靈魂拷問”。

劉慈欣這篇小說本身就是極好的回應。我們實在太容易被新聞裏的專業名詞和統計數字弄得麻木,“貧富差距”“馬太效應”“階層固化”“基尼係數”……久而久之,大家對這類“現實”已經“被動脫敏”,像在月球上看地球一樣淡漠,反而是小說裏虛構的衝突和細節能把人扎醒,看十篇標題裏有“貧富差距”的新聞或論文,腦子裏水過無痕,但上文裏終產者佔據一切,貧民們連呼吸空氣都要花錢的情節,你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還想馬上講給其他人聽。

這大概是最殘酷的貧富分化“案例”。小說當然沒辦法取代經濟學課本和財經新聞,卻能讓經濟學概念深入人心。

順帶說一句,這篇小說是從殺手的視角切入的,就是被富人僱傭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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