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鬧市區一處幽靜老小區的樓下站立着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灰白的頭髮一絲不苟,一對劍眉襯托出立體的面龐。

“您是王義民老師嗎?”我問。

“我是!歡迎你們來啊。”老人熱情的引領我們來到他的家中。

王義民近期照片

老人就是秦腔名家王義民,王老師1937年5月26日(農曆)出生在高陵一個普通的農家,對於王義民老師的認知源於播放過他和郭明霞老師合作的《三擊掌》《三孃教子》等戲,各種機緣,今天我們見面了。

推開房門,王義民老師的老伴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屋內整潔舒適,可以感受到老兩口生活愜意。坐定之後,我開了口。

“王老師,前段時間還播放了您的《放飯》,很多戲迷非常喜歡!”

哈哈……王義民老師爽朗地笑。

青年時的王義民

“王老師,您是怎麼走上戲曲這條道路的?”我問。

“我家特別貧窮,當時貧農都算不上,是僱農。我爺六個娃,三男三女,到了我父親這裏,守我一個,我三歲時母親就去世了。之後,我跟我爺、我父親、兩個叔父一塊生活,當時三個姑都已出嫁了。”

“家裏沒有女人了?”我問。

“沒有!”

“那就是四個男人養一個娃?”這種家庭組合讓我驚訝!

“是的!當時五個人守了三畝地,那個時候,一畝地打三鬥糧食算是好收成,我這三畝地咋能夠?種麥的時候,還要種一塊大麥,因爲大麥收的早,圖可以接濟上。”

王義民老師笑着說,他的老伴接過話。

“他小時候可憐的很!他爺引着他碎爸和他還要飯呢!”

王義民夫婦合影

王義民老師笑了,沒有苦澀童年帶來的悲傷,彷彿這是旁人的故事。

“聽老人講,我家原來也是小康之家,後來英國弄那個鴉片,我爺不知怎麼染上這個,家道中落,我現在還記得我屋最後一次賣地的情形,當時我八歲。地賣到最後,就剩下三畝地了!”

貧窮是王義民老師最深刻的童年記憶,當歲月老去,一切的災難都成爲力量。

“因爲窮,我父親和叔父還賣壯丁,現在話說就是兵役。比方人家地主有五十畝地,需要有一人給國民黨服兵役,有一百畝地就需要兩個壯丁,有錢人不願意讓自己娃去,就找窮人代替,我父親和我二爸經常當壯丁,等於就是賣自己。到了部隊能跑就跑了,跑的時候叫人逮住了就槍斃。我父親和我二爸跑出來後,因爲窮,再次替財東家服兵役,換些錢,就這樣過活。”

王義民和孫子合照

“你當時什麼情況?”我問。

“我就跟我爺胡混,苦的很!冬裏,沒有啥燒炕,我就拾掇摟樹葉,摟柴。我印象很深的經歷,財東娃揹着書包上學去了,我在地裏摟柴,當時年齡小,就暗暗下決心,我一定要走出農村,後來對於我自己娃的教育,我的觀點就是不管怎樣,你要給我上大學。”

說到這裏,王義民老師爽朗的笑,接着訴說。

“家裏很可憐!麥收了以後,我爺給我弄了一個五尺長的棗木杆子,在地裏打麥茬,太陽越大,麥茬越脆。中午最熱的時候,我把打下的麥茬用耙子一摟,弄回家燒炕做飯。我一心要走出農村,11歲我還去驗兵,人家嫌太小了,沒有去成。所以,最後只有一條路,當個名演員!我就去了高陵的化民社。”

“考試了嗎?”我問。

“考啥?只要你來!人家就收,缺人的很。”王義民老師爽朗的笑。

“你去學戲,家裏什麼意見?”我問。

“我爺堅決不叫去,說唱戲了,不讓我上祖墳,1949年,我偷着跑去唱了戲。”

我們都笑了。

《徐九經升官記》王義民(右)飾演並肩王

“你爺看過你的戲嗎?”我問。

“我爺管的我,我和我爺感情很深!我在縣上演出,我爺來了,我給人家潑的茶,擱到舞臺旁側。戲畢了,喫了一頓飯,我還記得喫的是肉夾饃,當時一毛五分錢,便宜的很!”王義民老師笑了。

“你爺喫上你唱戲掙的錢買的肉夾饃,這下應該就想開了,好好唱!”我的話引得王義民老師哈哈大笑。

“王老師,當時化民社怎樣的情況?”我問。

“我去化民社的時候,雷、馬、趙三個唱旦角的臺柱子還在,團長說,只要雷、馬、趙不散,其他人滾屁蛋。後來馬振華到西藏去了,雷化文到了咸陽人民劇團,還有一個是趙化俗。解放後,化民社在西安還聘請了一些演員,任哲中還去過,一月要八十塊錢工資,縣長說我才70塊錢,你一個唱戲的就要80塊錢,任哲中說,‘此處不養爺,必有養爺處’,後來戲曲劇院成立,任哲中就去了那裏了!”

《回荊州》王義民飾演劉備

“您到化民社學的什麼行當?”我問。

“我是化民社跟班學生,起初學的旦角,惠化俗,苟易民,兩位老師當時在渭北一帶很有名氣!過去化民社經常在西安演出,劉秉國、王安民、劉正民都是那個時候的名角。”

記憶的閘門被徹底打開,講述間老人神采飛揚。

“解放後,高陵將劇團收編,變爲國營,三原分區成立,由高陵調到三原分區劇團,咸陽成立地區,由三原分區調到咸陽人民劇團。1953年,我到了咸陽人民劇團,當時都有女演員,我感覺自己唱旦沒有前途,就從咸陽人民劇團回到重新組建的高陵劇團,唱起了鬚生。我的一個叔父是拉板胡的,把我領到西安,在正俗社我被驗上了,臨近年關,人家說,回去過個年,年過完了你來。我叔父不願意叫我回,又把我領到三意社,也驗上了,人家也說年後來。回到高陵後,我父親不讓我去西安,爲這事把我還打了一頓,硬把我留到高陵劇團。”

《逃國》王義民飾演伍員

“你和誰學?”我問。

“我是跟班學生,沒有正兒八經的老師教,就是看老師演出,自己琢磨,全憑自己。我練功很上心,自己給自己上老虎凳,狠命練!當時任哲中會用單帽翅,我的老師苟益民也能用,那個時候,秦腔界就這兩個人會用單帽翅。老師保守不給我說,我就在後臺把紗帽戴上,在那裏胡搖,搖的脖項都不能動彈了,老師還是不給說,有時還誤導,說是腳後跟的竅,隨後自己摸索,學會了。”

說完,王義民老師又是爽朗的笑。

“過去老師很保守?”我問。

“是的!保守的很啊!”

“當時你很用心!”我說。

“當時唱戲就是唯一的出路,沒有這,我就出不去。”

“你心勁很強!”通過王義民老師的訴說,這是我最深刻的體會。

“那絕對的!當時我給自己定了兩條,一個是調到省上,二個是能錄電影!”

《闖宮抱鬥》王義民飾演梅伯

“很多老演員回憶,說你當年很紅火!”我笑着說。

“是的!我是紅火!”

“你爲什麼紅火?”我問。

“我很能喫苦!腿功是最好的,一踢就到鼻子尖。練稍子,我在膝蓋綁個鞋,一個腿跪下,轉着圈練,以後不管演什麼戲,只要有稍子,大家都拍手!我身上有功,這是紅火的原因,另外我還有嗓子!”

王義民老師老伴接過話。

“我和他都是跟班學生,冬天下大雪,老師把我們攆到雪地裏練功。你要出水(出汗),看你沒有出水,攆到雪地裏繼續練,不讓你小便。我老伴當時練功那確實狠的很!”

聽到老伴的誇讚,王義民老師羞澀的笑。

《放飯》王義民飾演朱春登

“王老師,演出中有沒有什麼難忘的經歷?”我問。

“有一次到耀縣演出,我師父苟益民的《放飯》,給我出的戲是《拆書》。耀縣當時有個特別的事情,就是看到演員演的不好的時候,專門有個人會在臺下大喊一聲,‘你還不回去,把我氣死了……’,說完後,這個人就順勢倒在地上,隨後進來幾個人,把說話的人端端的擡出去,這種做法就是故意羞辱演員演的不行!糟蹋你!意思就是你不是把式!當時我很緊張,恰巧還在倒倉,思想包袱重的很。當天只喫了一頓飯。上了舞臺,一大段白口說完,臺下有掌聲,我精神才放鬆下來。”

老人笑了,紅潤的面龐光彩照人。

“王老師,您能演多少戲?”我問。

“秦腔的八大本都演,演的戲有上百本!”

《破寧國》王義民飾演朱亮祖

“聽說您曾經還在陝西省戲曲研究院待過。”

我的話讓王義民老師瞬間回到久遠的年代。

“1960年省上青年演員匯演,我演的《清官冊》,因爲這個戲我被當時的戲曲劇院看上了,之後也就進去了。”

“您在戲曲劇院待了多長時間?”我問。

“我待了不到1年,馬健翎院長很重視我,後來對我說,現在你留不住了,你縣上打了多次電話,縣上人就在劇院門口住着,叫你回去!我那時年輕,沒有啥考慮的,回去就回去,咱就是個唱戲的,都一樣!後來,尚友社讓我去也沒有去成,那時主要有戶口的限制。”

王義民老師老伴接着說。

“他去了戲曲劇院,高陵劇團童團長不給人,說這樣肯定不行,我培養了這麼多年,叫你一下就弄去,不行就打官司!戲曲劇院還是不給人,到最後,高陵通過一個上層關係,把人硬要回來了。”

大家都笑了。

《二進宮》王義民飾演楊波

“在戲曲劇院的一年時間,您的感受是什麼?”我問。

“戲曲劇院很正規。外縣劇團排戲都是嘴上一說就行了,戲曲劇院排一個戲,人家有本子,糾正你的發音,規範你的道白,當時名家很多,李正敏、任哲中、閻更平給演員摳戲,馬健翎院長當時說,要把各縣的稍子都拔到戲曲劇院去。”

“回到高陵後如何了?”我問。

“1961年,我回到高陵,後來糧食緊張,把古典戲停了,隨之我的心也垮了!當時只演現代戲,感覺沒有啥演的,我感覺沒有奔頭,以前狠命練這些功沒有用!”

王義民現代戲劇照

王義民老師無奈地笑,接着說。

“文革時,把高陵的整個領導班子搬到周至,1973年,當時縣委書記和縣長調到周至工作,把我也帶上了。我在周至待了不到6年,1979年我又調到了咸陽大衆劇團。當時在渭南演出時,餘巧雲請我喫時辰包子,說你到咱這兒來,這是國營,咸陽大衆是集體,我不懂,後來沒有去。在咸陽大衆劇團一直到退休,退休後還唱了20年。”

“您在咸陽大衆劇團如何?”我問。

“咸陽大衆劇團每到一個地方,我的《放飯》,馬金仙的《斷橋》,觀衆很認可!”

王義民劇照

“王老師,您兒時的理想就是成爲名演員,什麼就算是名演員?”我問。

“唱、念、做、打要全面,要有積澱,咱秦腔主要是唱,西安的觀衆很好,只要你在劇情人物裏就行,外縣觀衆主要看嗓子,光聽聲。”

說到這裏,王義民老師又笑了!

王義民妻子

“阿姨,您和王老師風風雨雨這麼多年,您評價一下您老伴?”我笑着問。

“他這人老實忠厚,現在八十多歲了,每天還帶工鍛鍊,經常給我說,想多活幾年,就不要躺到牀上。”

大家都笑了。

離開王義民老師家,老人送我們到樓下,初秋的陽光灑落在枝葉間,在老人身上留下斑駁流動的光暈,王義民老師燦爛的笑給了我力量。童年的貧苦,會讓一個人一輩子都刻骨銘心,好在被那麼多人愛,苦澀沒有那麼傷情。生活難免艱辛,生命伴隨蹉跎,只要尊重內在的指引,收穫的不僅是他人眼中的成功,更難得的是自己內心的豁達和釋然!

唐娟(攝影) 王義民 隴上一癡(攝影)

唐娟(攝影) 王義民 秦越(本文作者)

作者:秦越

審覈:王梅、妍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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