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琳半生的多數時間,是在一輛重型卡車上度過。

從烏魯木齊到喀什之間,將近1500公里的路程,有一輛車牌號“皖F 39108”紅色的重型卡車穿行於兩地之間。在廣袤的新疆大地上,它就像一顆紅色的小點來回遊走。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爲伊人飄香”——車裏循環着費玉清的《一剪梅》,這是謝琳在漫漫運貨路上最愛聽的歌。

她熟練地操控着方向盤,動作乾脆利索,素面朝天,皮膚稍顯黝黑,臉部線條柔和,眼神堅毅,這是常年在外跑長途運輸人的特徵。

謝琳,來自安徽淮北,50歲出頭,女人。

謝琳駕車奔向新疆援助。 本文圖片均爲受訪者提供

車窗外,8月份的新疆廣闊而晴朗,整體色調是暖黃色的。這讓謝琳感到心安,而不覺得壓抑,即使此刻的她身處在新疆疫情最緊張的“戰時狀態”。從7月17日零點起,烏魯木齊正式“封城”。與此同時,新疆其他地州也同步實行封閉管理。

這是謝琳第二次成爲逆行者,爲新疆運送抗疫建築板材,協助當地的郵局運送郵包。對於她來說,“封城”最深刻的記憶來自於武漢,“在武漢就是很窒息啊,在外面怕,進入武漢更害怕”。新聞鏡頭下那些白色的防護服,白色的救護車,白色的裹屍袋……

【因】

謝琳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在2016年。

那一年,她運貨至西藏阿里,途中經過無人區,不料,卡車出故障了。她不得不靠邊停車,下車揮手求救。

這樣艱難的處境,她不是沒有遇到過。謝琳開了三十多年的貨車,而且還是貨車裏規格最高、也最難駕馭的重型牽引卡車。

她曾經運貨到老撾、越南、緬甸、泰國等國家,那些地方並不好走,很多路面不適合跑重型卡車,不僅路窄,還有很多沙石;她也曾多次深入雲貴川、新疆和西藏,各種極端天氣都遇到過——沙塵暴、冰雹、暴風雨。

有一次她運貨穿越無人區,聽到狼的嚎叫,眼下四處荒涼無人,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路上,她害怕得緊緊握住方向盤,不敢出現任何差錯。

很多時候,她都自己一個人挺了過來。

而在西藏阿里無人區這次,孤立無援的感覺深深襲來。卡車故障,加上感冒,在高原反應下她開始咳血。由於身體不適,她需要大量補水,儲備的飲用水很快耗盡,車上能喫的也越來越少……

等了三天救援還沒來,在生死一線間,一列摩托車隊路過。在無人區,看到了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到了生機。

車隊的第一輛車立刻停下來,領隊的人給謝琳倒了一杯水。隨後他呼叫後面的每一輛車也都停下來,駕駛員依次走過,都給謝琳倒了水。

她感動地連說“謝謝”,身體虛弱的她目光搜尋到,壓尾的車插着“湖北武漢”的旗幟。

“在平時,送人一杯水沒啥了不起;但在人人缺水的西藏無人區,這就是大愛。當我被困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們救了我的命。”謝琳激動地說。

【緣】

“這個保溫瓶我至今仍留在車上。”謝琳駕駛的卡車後備箱裏,總是放着一個粉紅色的保溫瓶,“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武漢的好心人。”

謝琳相信“因緣”,她把四年前的“杯水之恩”看作是上天賜予自己日後行善的“因”,把這次馳援武漢看作是報答那些好心人的“緣”。

武漢封城期間,她曾兩度雪中送炭:馳援900公里,冒着巨大的風險運送口罩、防護服和呼吸機等醫療物資。

謝琳也害怕過。她怕病毒,怕被封鎖在武漢出不來,怕那種被隔離的孤獨感。

但一想到武漢人對她的“杯水之恩”,她的勇氣就來了——“天塌下來我也當被蓋,別的司機可以不去,但是我謝琳一定要去!”

第一次趕往武漢的夜裏,她心裏沒底,擔心被感染,但又知道前方等着這批物資救急。熬夜趕路時,她就洗了一把冷水臉,衝上幾袋濃咖啡,又繼續了。“整顆心都熱乎乎的,不覺得睏倦。”

等她到達武漢時,天還下着雨,看到醫生護士們穿着又髒又舊的防護服,冒雨等着醫療物資的到來,她特別心疼。

因爲武漢封城的關係,謝琳無法直接返回。醫院要幫她安排賓館歇息,她卻謝絕了,“我不喜歡閒着!讓我來幫你們開救護車吧,多一人多一份力。”最後,醫院還是幫她成功辦理了離開武漢的通行證。

謝琳援助武漢蔡甸火神山。

第一次救援結束從武漢返回後,謝琳一個人在車上自我隔離,喫了半個月的泡麪。隔離期滿,物流公司再次聯繫她是否願意再去武漢,運送一批從瑞典加急採購回國的呼吸機——謝琳答應了。

她帶足了泡麪和咖啡趕到上海浦東機場等物資,當時國際物流運力不足,她乾等了四五天才拿到物資,隨後再次馬不停蹄馳援武漢。“中途每隔四個小時休息20分鐘,我一刻也不敢多耽擱,呼吸機都是救命的啊。”

她運來的130臺無創通氣呼吸機被送到武漢多家醫院,用於救治新冠肺炎重症患者,這背後也是130條生命。

“沒想到這份‘因緣’以這樣的方式得以輪迴。”之前前往武漢,謝琳做了最壞的打算。她跟侄子交代,如果自己不幸倒下了,就讓侄子把她的骨灰抱回老家。

【聚】

少有人知道,在武漢度過最驚心動魄的疫情期之後,謝琳又奔赴了新疆。

7月份,新感染者的出現,將新疆拉回“戰時狀態”。謝琳駕駛着3米寬、17.5米長的重型卡車,“單槍匹馬”從山東北上,跨越內蒙古,沿京新高速公路獨自“長征”4300多公里後抵達新疆,貨箱裏載着29噸抗疫所需的建築板材。

8月11日,謝琳再次赴疆援助。這次,她經蘭州北上,奔襲5000公里。這一去,就是整整幾十天——她自願待在新疆,協助當地的郵局運送郵包,住車上,喫盒飯,在烏魯木齊和喀什之間往來奔波。

即使輾轉於新疆疫區,她的神經也沒有繃得那麼緊。“新疆沒有給我特別壓抑的感覺,那裏廣闊而晴朗,沒有五六個月前去武漢時那麼緊張。”

8月底,新疆疫情得到控制,逐步“解封”,謝琳腦中蹦出了一個詞——回家。

她踏上返程,從新疆返回內地的途中,9月份的天氣已漸漸變涼。駕駛室內,費玉清的《一剪梅》清韻悠揚,“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總有云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耀你我。愛我所愛無怨無悔,此情長留心間。”

9月份,謝琳從新疆返回內地的途中。

今年國慶節,謝琳想回武漢看看、走走。“武漢的醫生護士們和我並肩戰鬥過,他們都是我的戰友。很多醫護人員更是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她還希望,有機會可以遇見那些在西藏無人區向她伸出援手的武漢好心人,“也許他們不記得我了,但是他們對我的恩情,我一直惦記着,他們就是我的親人。我想對他們說,無論你們今天在哪裏,我都希望你們好好的;當然如果我們有緣再遇見,我心裏自然是暖暖的。”

10月1日,澎湃新聞將直播跟隨謝琳搭乘高鐵重返武漢,去看看那座英雄城市,去看看那些曾經被困在疫情的寒冬但幸運走出來的人。

謝琳相信,一些人的善良、奉獻乃至犧牲,都會對整個社會形成正面的影響,拉近彼此之間的情誼,化解原有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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