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敬之

1

滿人入關擴大政權,在職官設計上,採用了獨具民族特色的滿漢復職制度。

清朝迅速使中國在世界貿易危機中突出重圍,以新的姿態引領全球,最大的閃光點就是積極引進儒家士大夫進行合作。

合作是政治上的。清初皇帝不斷強化滿人正統觀念,大張旗鼓地修歷史、造輿論,讓堅守儒家禮教觀念的主體民族漢人接受滿洲統治繼承了中原歷代王朝的正朔。

他們的政治意圖很鮮明:清之代明,不是“徵誅”,亦非“禪讓”,而是因前明官民的“迎請”,是天命所歸,是順天而治。

他們以一種新的民族征服,淡化滿漢對立的民族壓迫。他們要讓漢人承認滿洲政治統治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以保證清朝統治地位不可動搖,同時避免滿人被漢人同化。

康熙從翰林院選了一批漢人詞臣,入值內廷,備作顧問,但堅定地在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頒發一道長篇面諭:“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清聖祖實錄》卷二百七十五)文末一句更是交代了此諭的重要性:“若有遺詔,無非此言。”

不論面諭,還是實錄,都是經過雍正增刪、修飾而問世的。雍正借康熙遺詔之名錶達了他鮮明的滿漢論,而且在著名的《大義覺迷錄》中強調“本朝之得天下,較之成湯之放桀、周武之伐紂,更爲名正而言順”。

雍正最倚重漢臣的張廷玉行文爲證:雍正朝按舊制,內閣行走班次,“系滿洲大學士領班”(《澄懷主人自訂年譜》卷六)。雍正十年,雲貴廣西總督鄂爾泰被調回京師,任保和殿大學士,很快排名在掌管吏部、戶部的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前。

這一切,是雍正的政治制度。

但在漢人勵廷儀的使用上,雍正卻一改常態。

2

勵廷儀於雍正元年二月,被任命爲刑部尚書。此後十年,他都是聯合職掌司寇。

十年間,滿尚書前後換了五任,普遍任期短。最長者爲海壽,歷時四年。與勵廷儀同時出任的刑部尚書佛格,因是允禩黨羽,雍正很快罷免,而沒有因其爲宗室、鑲白旗漢軍都統而留半點情面。

勵廷儀面對涉及旗人的政治案,是沒有多少發言權的。雍正整治允禩一衆皇族成員及年羹堯、隆科多等重臣的大案,勵廷儀只是奉旨辦事。

勵廷儀很識趣,結合地方命案和社會治安,提出設滿洲理事同知、辦地方團練。前明曾有人向朝廷提出辦地方團練,崇禎沒當回事,結果鄉兵沒辦起來,明朝就亡了。崇禎棄用的救命稻草,兩百多年後被清末的統治者重點扶持,利用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辦的湘軍、楚軍和淮軍,在內憂外患的十字路口續命六十年。

清朝辦團練有基礎。勵廷儀給雍正提出了一項好建議:團練民間壯年。

勵廷儀說:“團練民壯,每州縣選五十名,分習槍、箭。尤壯者選爲頭役,於州縣俸工內酌給工食,勤加訓練。”(《清史列傳·勵廷儀傳》)

雍正比崇禎聰明,不是臨時抱佛腳,不是戰時亂湊兵,而在盛世用廉價的錢養兩用的兵。他趕緊回應:此奏甚好,著刑部通知各省督撫認真推行。

本該兵部尚書考慮的事情,卻被刑部尚書提了建議。

3

雍正五年,皇帝決心徹底解決隆科多問題,以結黨營私、私藏玉牒之罪,將其從與沙俄談判的桌上鎖拿回京。

隆科多的家奴、鑲藍旗護軍七十八家下婦人王氏代其小叔成兒告發,菩薩保幫助轉移、窩藏隆科多贓款,涉及金額爲赤金六千五百兩。這就是不法罪的第六條:“自知身犯重罪,將私取金銀預行寄藏菩薩保家。”(《清史列傳·隆科多傳》)

菩薩保,允禩長子弘旺嗎?非也!弘旺是允禩於雍正四年三月被迫改名爲“菩薩保”,隨即被定罪,發往熱河充軍。

雍正《上諭內閣》記載:“菩薩保身系職官,本宜奉公守法,乃與隆科多交結往來,希圖護庇。”此菩薩保“身系職官”,另有其人。上諭接着說“五年七月,刑部審擬主事菩薩保藏匿隆科多應追入官銀,聽其詭稱祖遺給”。此菩薩保,時任刑部主事,爲前鑲黃旗蒙古都統、太子太保倭黑之孫,祖上是清初追隨努爾哈赤打天下的五大臣之一費英東。其所藏銀一萬四千五百兩,“系伊祖倭黑遺留,並非隆科多寄放之物”。菩薩保抱隆科多的大腿,卻未能如其名得到菩薩的保佑。

雍正命刑部嚴審菩薩保。但他牽連隆科多,家族亦多有顯貴,其堂兄弟傅爾丹爲領侍衛內大臣兼黑龍江將軍。滿人盤根錯節的人情關係,相互保護。刑部滿尚書塞爾圖將菩薩保與隆科多的罪責輕描淡寫,還將首告依“家奴告主”擬以重罪。

雍正要將與允禩、隆科多關聯的人連根拔起,自然不會對塞爾圖的敷衍塞責滿意。他怒不可遏地另派王公大臣審訊刑部所有堂官,欲治其黨惡徇私、肆行欺罔之罪。

第二天,雍正的聖旨來了:“天氣暑熱,刑部事件要緊。菩薩保一案,勵廷儀亦難說無過。但伊系漢人,着回部辦事。黃國材、鄂爾奇俱着辦理刑部事務,務須秉公同辦,不必分別滿漢。”(《雍正起居注》第二冊)

雍正帝將塞爾圖發遣黑龍江,命正黃旗漢軍都統黃國材、戶部尚書兼步軍統領鄂爾奇(滿洲鑲黃旗人)辦理刑部事務;將刑部右侍郎高其佩(漢軍鑲白旗)革職,轉在都統行走;以勵廷儀錯擬菩薩保罪名,給了一個奉旨革職留任的處分。

滿人部權特重,勵廷儀無實際話語權。雍正自然知道,特地指示以後“不必分別滿漢”,寄望勵廷儀不畏權貴,徹底貫徹他抑制滿洲親貴的政治意圖

最後挖出隆科多四十一款罪狀:大不敬之罪五、欺罔之罪四、紊亂朝政之罪三、黨奸之罪六、不法之罪七、貪婪之罪十六。世宗在雍正八年升刑部右侍郎海壽爲刑部尚書時,特命漢尚書勵廷儀行走在前。海壽爲滿洲正白旗,理應反超居其上。

4

昭槤《嘯亭續錄》卷一寫康熙的南書房,說:“仁廟與諸文士賞花釣魚,剖析經義,無異同堂師友。故一時卿相如張文和、蔣文肅、厲尚書廷儀、魏尚書廷珍等皆出其間,當代榮之。列聖遵依祖制,寵眷不衰,爲木天儲材之要地也。”

“厲尚書”即勵廷儀,爲康熙三十九年進士,丁母憂還未守制滿期,即被特命在南書房行走。他做過日講起居注官,擢內閣學士,充經筵講官。康熙晏駕當月,他剛任翰林院掌院學士。雍正繼位,旋即以其爲兵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

雍正帝是要重用他。十年後,勵廷儀病逝,雍正揭開此中原委,一是勵廷儀是康熙帝教育出來的人才,二是勵父勵杜訥“老成端謹,學問優長。朕幼年在宮中讀書時,資自講論,至今念之不忘”(《清史列傳·勵廷儀傳》)。

勵廷儀和張廷玉一樣,他們的父親都曾入直內廷,都曾給康熙、雍正二帝上過課。勵廷儀先於張廷玉兩年入值南書房,也跟老康熙講過經義。

他們同雍正帝,有師兄弟之誼,且該在康熙朝多有交流。雍正對恩師們的兒子,是信任的,是倚重的,即位時,徑直任命張廷玉、勵廷儀和翰林院掌院學士阿克敦辦理大事典禮翰墨,供几筵祭告文字。隨後,將他們提拔至要害部門當尚書。

張廷玉任禮部尚書,勵廷儀做刑部尚書。他們躋身於樞臣之列。

雍正爲排除異己運籌帷幄,以刑部事繁雜、禮部事簡單,命張廷玉接替勵廷儀兼任掌院學士。他在期待勵廷儀專心料理刑部事務,成爲他議罪政敵的代言人。

哪知他的問題不斷,屢遭彈劾。雍正只好一再降旨寬免。即便因監管不力,手下侍郎高其佩擅改皇帝的新寵田文鏡擬定的斬決爲監候,被革職也是很快復職。

勵廷儀職掌刑部十年,於雍正九年遷任吏部尚書,仍管刑部尚書事;在雍正十年五月以病乞休,也被皇帝慰留。這,證明雍正帝始終對他有着特別的安排。

他除了對整治科舉考場、私鹽市場和清查官員收入等問題,提出了一些建設性意見外,對雍正特殊的政治需要並無多大的貢獻。他曾主審謝濟世案,謝氏一番孔孟教導的忠臣論,當堂駁斥得勵廷儀出盡了洋相。

而張廷玉政績突出,深得雍正的歡心,被委以多任,視作“大臣中第一宣力者”:“朕即位十一年來,朝廷之上近親大臣中,只和你一天也沒有分離過。我和你義固君臣,情同密友。如今相隔月餘,未免每每思念。”話語肉麻,也是真性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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