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興國呆了兩年多,盧瓊越來越頻繁地意識到,外出務工人員面臨風險的概率大,農村家庭抵抗風險的能力卻又極低,他們往往缺乏相應的保障。

文|邱苑婷 發自江西

經不起打擊的命運

沒死透的鴨子會跑,哪怕脖子折了、頭沒了,還能跑出去好遠。

黃運華是四十多歲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的。2020年的春節,她第一次殺鴨子,沒殺死,鴨子綁着脖子跑了出去,血到處都是。黃運華怕得拎刀子的手發顫。對一個從小生長在江西贛州興國縣的農村婦女來說,這樣的體驗來得有些晚——在江西興國的鄉下,過年家家戶戶總是要殺一隻鴨子的,它承擔了年夜飯裏的幾樣大菜。

但在2020年春節之前,這些殘忍血腥的力氣活兒總是由丈夫做的,輪不到黃運華。直到2019年中葉,她的丈夫在一個夜晚意外墜河去世。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起,黃運華的世界幾乎崩塌了。家裏有兩個兒子,一個高三、一個大三,還有雙方年邁帶病的父母。而年前的一場大火,把她先前所在的製衣廠燒了個精光,她丟了一份每月能掙三四千的工作。疫情讓這一切雪上加霜,由於訂單減少,只有初中學歷的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縣城製衣廠新工作,工資只有一千多。

江西興國農村

從前興國人提起自己的家鄉時,“將軍縣”和“貧困縣”這兩個詞總會掛在嘴邊。當年,這裏是根正苗紅的革命蘇區,貧苦的農民們扔下鋤頭去走長征、幹革命。當時興國全縣人口不過23萬,而參加紅軍的多達9.3萬多人,光姓名可考的烈士就有2.3萬餘人,如今人口也僅85萬的一個小縣城,共出了56位共和國將軍。但貧困依然深深烙印在這個以低山丘陵地帶爲主的山區縣。

在2020年4月底宣佈脫貧前,江西省曾有25個貧困縣,贛州興國就是其中一個國家級貧困縣。而像黃運華一樣的農村家庭,苦難接踵而至的狀態,在過去的興國並不少見。約兩年前,在國家扶貧政策和企業幫扶下,黃運華和丈夫剛實現脫貧,但這場墜河意外,把這個剛見到一點希望的家庭,重新打入貧困的泥潭。

一夜返貧,但日子還得過。只是接下來,黃運華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老村長”與新魚塘

見到黃運華前,我們的麪包車在鬱鬱蔥蔥的山裏繞來繞去。零星的水稻田被地勢分隔成一小塊一小塊,溪流與竹林在眼前穿梭而過,卻很難感到田園的唯美——路邊偶爾還能見到農村裏牆面開裂的泥坯房。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興國縣傑村鄉和平村,離縣城有一個多小時車程。儘管家家都已經通了水泥路,但依然會遇到僅有一車寬的橋面,老司機也只敢把車速放到十邁、屏住呼吸,輪胎幾乎是一點一點地擦着橋兩面的邊緣壓了過去。

黃運華的家

帶我們去見黃運華的人是盧瓊和老村長張練功。盧瓊是碧桂園幫扶興國的扶貧職工,已經在興國呆了兩年。她的人生本來和興國、和扶貧都搭不上半點關係:雲南人,在位於廣東順德的碧桂園總部當了二十年多年財務——在面對衆口一致的驚歎時,盧瓊大姐咧開嘴笑了:“還有十年退休,正好。”

對盧瓊來說,“正好”的意思,是“可以嘗試另一種生活方式了”。看似穩定平淡的生活,隨着兒子考上大學、丈夫異地工作,有了改變的可能。恰好,碧桂園在2018年5月與九省14縣結對幫扶,盧瓊選擇了報名新成立的扶貧部門,被派到江西興國。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傑村鄉後,“老村長”張練功帶着她走村入戶,挨家挨戶地瞭解情況。

張練功(左)與盧瓊(右)

張練功在村裏30多年了。2018年3月他剛退休,之前當過和平村的老師、文書、主任,走哪都帶着一個塑料布公文袋,裏面整整齊齊裝着資料、手寫的一沓講稿,對數字尤其記得清楚——有多少貧困戶、哪戶人家住在哪、家裏幾口人、養了什麼牲畜、有幾畝地、孩子怎麼樣,他都門兒清。

“碧桂園需要一個公益崗位的‘老村長’,你願不願意當?”認識大概幾個月後,盧瓊問張練功。老村長的工作是協助碧桂園扶貧幹部熟悉當地情況、走訪貧困戶、出謀劃策,溝通協調村務、接待、宣講等等,接觸下來,盧瓊越發覺得熱心認真的張練功是老村長的不二人選。“試試看吧。”張練功回答。

老村長成了連接碧桂園和村裏的紐帶。就這樣,初來乍到沒幾個月的盧瓊幾乎認識了村裏的所有人——路上看到她的人都親切地喊她一聲“盧姐”,也包括黃運華。

那時候,黃運華和丈夫的日子眼看一點點好起來:兩個兒子都不叫他們操心,大兒子考上了大學,讀高中的小兒子成績也很好,碧桂園的助學金、獎學金補貼了他們的學費支出;夫妻倆都在縣城打工,兩人一塊每個月能拿到五六千;碧桂園的免費試點優質水稻種植、養鴨補貼,他們都參與其中,包教包銷,幾乎穩賺不賠……然而隨着男主人的意外去世,他們有盼頭的好日子在2019年戛然而止。那天下午,盧瓊聯繫了一位助學的好心人,對方想親眼看看黃運華的家庭情況,決定是否資助她上大學的兒子。

麪包車終於在山腰的一片魚塘邊停下。黃運華早已等候多時,在魚塘前,她用一根長杆子擺弄着魚食、撈樹葉,轉頭看到盧瓊和老村長,眼角邊笑出了皺紋,趿拉着塑料拖鞋迎了上來。

黃運華在池塘邊上餵魚

黃運華的臉上看不出苦難,相反,她的笑容讓初識的陌生人也感到格外親切。尤其提到新魚塘和池子裏的紅鯉魚時,她的語調會不自覺提高,眼裏放光:

“這個魚塘,多虧了張老師和盧姐欸,沒有他們弄不起來。”

她叫老村長張練功“老師”,這習慣幾十年沒變過,因兒時的她確是張練功的學生。她向我們道來挖魚塘的經過:原先,她家門口本有一口小池塘,但面積僅有如今的一半大,塘的另一邊是鄰居家的一小片田地。爲了大規模養紅鯉魚,黃運華需要將鄰居家的田地置換來、把池塘擴大,但之前她找鄰居聊過三次,無一例外遭到了拒絕,直到老村長出面。

老村長畢竟有經驗。在好一番喝茶溝通感情後,他和黃運華的鄰居提出用魚塘換魚塘——鄰居讓出田地,他們替鄰居另在山上挖一口和置換田地差不多大的魚塘。鄰居當即答應,黃運華家的新魚塘就這麼成了。

唯一的希望

“一戶一策”,這是老村長獻的計策。針對村裏貧困戶的不同情況採取適合的幫扶措施,盧瓊笑說“基本都在他肚子裏面”。

黃運華的情況屬於“庭院經濟”的幫扶打造。碧桂園在興國深度幫扶了100家類似的特困戶,大部分是行動不便的留守老人家庭,幫助他們在庭院裏發展臍橙種植、魚類雞鴨養殖,由碧桂園補貼初始育苗、聯繫銷售渠道。第一批庭院經濟幫扶戶裏,傑村鄉和平村有13家,黃運華只是其中之一。黃運華又聽老村長重述一遍博弈的細節,也笑呵呵捧場:“我就不行,你們的面子夠大!現在我就想把這個紅鯉魚養好。”

黃運華的紅鯉魚池塘

興國紅鯉是當地的特色農產之一,與江西婺源縣的荷包紅鯉和萬安縣的玻璃紅鯉並稱“江西三紅”,養殖歷史據傳已有幾百年。在聽農業專家介紹之前,黃運華也不知道,這種在興國河溪、溝渠、水庫常見的紅鯉魚,在淡水魚中竟是相當出色的品種——抗病力強、耗氧量小、繁殖快、食性雜,一年可長1到1. 5公斤,而且產卵季節早、數量多、持續時間長,生命力很強,既可食用也可觀賞,經濟效益可觀。

最重要的是,養紅鯉魚不需要“每天守着”——這也是盧瓊和老村長思前想後認爲最適合黃運華的養殖產業。黃運華平時要在縣城製衣廠上班,從早八點到晚上十點,只有週六晚上休息。她有一輛摩托,從縣城開回家得一個小時,一般一週回家一次,平時,她和小兒子就租在縣城一間月租300塊的房子裏。

家裏少了一個勞動力,不僅是少了一份收入,更帶來了分身乏術的無力感。自從家中的勞動力只有她一人後,黃運華成了公婆、父母唯一的依靠。有一次,剛下工的她在晚上十一點突然接到公公的電話,說家裏的牛繩斷了、拴不住牛。她只能馬上騎摩托從縣城回村裏,夜色深暗、山路彎曲,她沒法開快,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一個人面對那頭牛時,巨大的無措和孤獨感向她壓了過來。沒有經驗的黃運華心裏又怕又慌,她不知道該怎麼拴,又擔心牛會衝過來撞到自己。但在老人面前,她只能硬撐。

“以前都是老公做,不會怕,現在……”黃運華說着眼眶紅了。

被這種隨時可能出現的意外絆住,黃運華不得不放棄可以賺更多錢的工作。盧瓊在當地牽線了一個扶貧項目,和縣裏的專業家政公司合作,爲興國的農村婦女組織家政培訓、推薦就業,也推薦黃運華參加過。最後有餐館願意招黃運華,但因爲餐館離家裏實在太遠、工作時間不靈活、換班不方便,隨時可能要回村裏照顧老人的她只能作罷。

養魚基本只需要餵食,如果不下雨,家裏老人也方便幫忙,一週只回一趟也完全足夠。思來想去,盧瓊、老村長和黃運華說了這個想法,由碧桂園出資提供魚苗,擴大魚塘後大概能養兩三百尾紅鯉魚。黃運華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我不會養,養不好怎麼辦?”

黃運華先前自己也養過草魚,但沒有固定銷路,不敢多養,只是自給自足,再後來,魚被掉進池塘裏的電線電死了。但盧瓊讓她放心——村裏的掛職書記是縣城農糧局調來的,可以聯繫銷售渠道和水產專家。通過書記幫忙,盧瓊和老村長把專家請到了黃運華家,上門給黃運華指點:魚塘要撒一些石灰、雞糞,增加水質的營養;餵魚食最好每天定時投放到同一片區域,養成魚喫食的固定習慣;飼料的種類要用B2的,不要用B1;水面的樹葉要及時清理,不然會淤堵住下水口……

黃運華記得很多專家建議,每一條都如數家珍地照做,像最認真聽話的小學生。專家說魚塘需要養分,她就去買雞糞和石灰,十塊錢的雞糞講價到九塊錢便值得高興上半天;專家說要買B2的魚飼料,她就週末從縣城買回家,一摩托馱回兩大包,每包50斤、125元,她捨得;專家說飼料每次要投放到同一片區域位置,她就想了土辦法,用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竹竿固定,在魚塘一角支起一片三角區域,專門把飼料撒在三角區內。

下雨天是黃運華最焦急的時候。雨把池塘邊的樟樹葉刮進池子裏,一旦堵住下水口會成爲大麻煩。加上雨天池邊泥滑,她也不敢讓家裏的老人幫忙。

“一下大雨就很擔心我這個魚。有一天晚上九點多鐘還騎着摩托從縣城趕回去,扒魚塘上漂浮的樹葉。那天下很大雨喔,看不到馬路,睡都睡不着,心裏想着魚塘要回來,要騎50分鐘。”黃運華和盧瓊形容那天晚上的可怖。

盧瓊皺皺眉:“哎呀,萬一不小心掉下去,以後不要這麼晚趕回來了,不安全。”

“就想把它養好。”黃運華重複了好幾遍。去年她還領了碧桂園發給他們的優質水稻種子,沒想到一場大水把秧苗全沖毀了,最後還是盧瓊和老村長幫她向公司申請了補種。

如今,這魚塘是她增收唯一的希望,她不敢出一點差錯,也承受不起命運一次次的捉弄了。

等待天亮

黃運華不喜歡下雨。雨天似乎總承載着她最悲痛和無助的回憶,比如得知丈夫去世的那天。

那一天同樣是雨天,黃運華從縣城回家已經很晚了,一個鄰居站在她家院子門口等她。家婆坐在門檻上流眼淚,公公也不說話。她問鄰居,什麼事?鄰居低聲說,是你的老公死了。

聽到這句話後,黃運華愣了,“一身到腳都涼得覺得很難受”。提到那天的情景,她把聲音壓得很輕很低,開始抹眼淚。

人們在河裏找到了她丈夫的屍體。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只能解釋爲雨天路滑、意外墜河。那天等在她家門口的鄰居,是得知事件後特意去安慰黃運華的——她們有相似的遭遇,鄰居的丈夫不久前也出了意外,在城裏務工時不小心掉進電梯井,摔斷了腿。

“像身上跳蚤一樣,又一身了。剛想上去,又會掉下來。”

黃運華這樣形容那些不請自來的苦難和意外。

在興國呆了兩年多,盧瓊越來越頻繁地意識到,外出務工人員面臨風險的概率相當大,農村家庭抵抗風險的能力卻又極低,他們往往缺乏相應的保障。光是2020年4月到6月,盧瓊所知的興國外地務工人員發生事故的就有五起。越是抵抗風險能力越低的人羣,越容易遭遇風險,代價也更難承受。

爲此,碧桂園在興國推出了健康扶貧“頂樑柱意外險”計劃,聯繫縣精準扶貧辦、各鄉鎮報名單,碧桂園聯繫保險公司爲貧困戶家庭的一名主要勞動力購置意外險,黃運華的丈夫也在保險計劃之中。

健康扶貧“頂樑柱意外險”信息卡

“把保險公司做賠了。”盧瓊說。去年“頂樑柱意外險”定價每人每年20元,保額人均五萬,最後理賠了二十多單,算下來保險公司還賠了約25萬。爲此,今年保險公司把保費漲到了30元。

黃運華的丈夫出事後,盧瓊和老村長第一時間聯繫保險公司理賠,把五萬元保額交到黃運華手上。黃運華哭了:“沒有你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五萬塊無異於雪中送炭。黃運華對日常開銷的每一個細小數字都格外敏感:買雞糞十元一包,討價還價少了一塊錢;小兒子高中一餐4塊7,大兒子大學一餐10元,爲了省錢他從沒喫過12元帶肉的午餐;婆婆慢性病的藥每個月四五百;縣城的房租300元,水費10元,電費50元……而收入,是每個月一千多的縣城製衣廠工資。

這些數字,黃運華幾乎是邊抽泣邊說出來的。盧瓊在一旁抱着她,輕輕地拍着她的背說:“我們會在你身邊幫你想辦法。”

父親出事後,黃運華的大兒子想過要輟學打工,被黃運華堅決勸阻。孩子有保研機會,她不知道什麼是“保研”,但知道那是兒子在大學很優秀的表現,要繼續讀研究生,她還是支持。盧瓊和老村長也說,只要孩子志在此,有碧桂園光華助學金和紅軍子弟獎學金計劃的資助,一定要讓孩子讀書。

黃雲華與盧瓊

提到孩子,黃運華的眼淚終於漸漸幹了。盧瓊提議說,不如去看看紅鯉魚吧。大家重新走到院子裏魚塘邊。看到魚塘,黃運華擦乾眼淚又笑了,彷彿剛纔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這個魚塘,如今是她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也是最大的念想。盧瓊算給她聽,年底紅鯉魚長到一斤後可以增收兩三千塊,留些魚苗第二年還可以繼續養。黃運華笑得更開心了,繼續撥弄魚塘。

“什麼時候才天亮啊?”黃運華記得媽媽臨終前嘆氣。丈夫去世後,她的母親也在今年初查出腸癌、隨後過世。盧瓊拍着她的背,輕輕說:

“會天亮的。快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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