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我是科學家iScientist

1992年,美國的權威音樂雜誌《滾石》刊登了一篇講述“艾滋病的起源”的科普文章,而這一文章引起的波瀾,套用形容蝴蝶效應的那句經典毫不爲過——就像“南美洲的一隻蝴蝶輕輕地一振翅,能在美國引起一場颶風”。

文章將糖丸疫苗的前身——小兒麻痹症口服疫苗OPV的研發與艾滋病的發生聯繫在一起,這大膽的假設,不僅在當時的科學界掀起了一波研究熱潮,更是在十年後爲非洲民衆抵制小兒麻痹症疫苗埋下了導火索。

灰色陰影的籠罩下

我們熟悉的小兒麻痹症是由脊髓灰質炎病毒(polio virus)引起的高傳染性病症。這類病毒主要在人類的腸道繁殖,通過糞口傳播,因此在衛生條件不好的貧困地區,人們很容易因爲接觸被患者糞便污染的食物和水源而感染上這種病。

如果這種病毒僅僅在感染者的腸道活動繁殖,那麼此時的人們多半不會感覺到任何不適——無症或輕微症狀的小兒麻痹症在所有案例中的佔比高達95%。

然而,如果病毒一不小心侵入中樞神經系統,感染運動神經元,那麼結果就會是極其嚴重的肌無力甚至局部癱瘓。感染部位的不同,會有不同的癱瘓症狀。

這樣的感染極其罕見,也極其不幸。在20世紀初,小兒麻痹症因而成爲了最令公衆擔憂的傳染病之一。幸運的是,隨着20世紀中期小兒麻病症疫苗研發的進展,這一切都有了改善。

打開潘多拉的魔盒?

1955年,注射型的小兒麻痹症疫苗(IPV)正式持證上崗。它由病毒學家喬納斯·索爾克(Jonas Salk)所研發,使用的是由甲醛滅活的小兒麻痹症病毒。幾乎與之同時研發的,還有病毒學家阿爾伯特·薩賓(Albert Sabin)和希拉里·科普羅斯基(Hilary Koprowski)共同研發的口服型小兒麻痹症疫苗(OPV)。

目前這兩種疫苗仍舊發揮着不可替代的作用:2020年1月起,中國爲兒童接種的小兒麻痹症疫苗變爲由“1+3”變爲“2+2”模式,即2劑IPV加2劑OPV——換句話說,戳兩針,再給兩個糖丸兒。

從1950年開始,這兩種疫苗在發達地區和發展中地區逐漸普及。1979年,天花被證實已消滅,成爲了人類使用疫苗攻克的第一種病毒,世衛組織也因此對疫苗的信心大增,於是在1988年,世衛組織又啓動了全球消滅小兒麻痹症行動(Global Polio Eradication Initiative, GPEI),旨在2000年之前消除全球範圍內的小兒麻痹症。

疫苗疑雲的浮現

然而,就在這本該振奮人心的時期,另一種可怕的病毒傳染疾病——如今人們耳熟能詳的艾滋病(AIDS,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症)開始在全球範圍內肆虐。人們對於艾滋病毒的一無所知,以及研究者們隨之發現的重重難題,這一切都給人類抗病毒的火熱的心澆上了一盆冰水。

科學界研究發現,人類中流行的HIV-1病毒和黑猩猩攜帶的SIV病毒結構和基因序列相似,屬於同源病毒,真相似乎變得清晰:SIV病毒也許是在某次接觸中,由黑猩猩傳染給人類,並漸漸變成易於在人類宿主內繁殖傳播的HIV,找到了在這個新環境中的生存方式。

而這一“接觸”,究竟是誰和誰的接觸,誰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呢?科學界還未有定論,而1992年,記者湯姆·柯蒂斯所著的一篇文章——《The Origin of AIDS (艾滋病的起源) 》,刊登在了美國的一本通俗音樂文化雜誌《滾石》上。這無疑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這個巧妙的題目和《The Origin of Species(物種起源)》只差一個詞,在文章裏,柯蒂斯以犀利辛辣的筆觸,大膽地將艾滋病起源與OPV(口服型小兒麻痹症疫苗)的普及聯繫了起來。

對疫苗研發過程的質疑

他對於OPV的質疑體現在抗原減毒過程中:薩賓將人體中致病的小兒麻痹症病毒分離出來,緊接着把病毒在實驗用猴的活體和組織中反覆培養——體外培養的環境讓病毒產生功能性的變異,使它們降低毒性。這個過程正是由於猴子的參與而變得錯綜複雜起來。

柯蒂斯提到,實驗室捕捉來的猴子本身攜帶多種病毒,這些在猴子體內無害的病毒,傳染給人類或許就能引起意想不到的問題。他認爲正是由於實驗室對猴子的篩選不夠嚴謹、對消毒流程的疏忽,讓猴子體內可能攜帶有的SIV經由口服疫苗帶給全球千千萬萬的接種受衆,演變了令人深惡痛疾的HIV病毒。

儘管雜誌在引起風波後不久就發出聲明,他們“並沒有任何暗示的意圖,他們也沒有任何科學證據”,可試想,即將接種疫苗的孩童父母,乍一聽到把疫苗和艾滋病聯繫在一起的論調,再看到充滿渲染性的話語,會怎麼想?處處指向不明陰謀,加上對新事物的不信任與輿論引導,怕是很難再信心滿滿讓孩子去接種。

這就是21世紀初期普及疫苗的過程中,北尼日利亞地區民衆的真實想法。

給非洲國家帶來的風波

1996年,世衛組織與尼爾森·曼德拉發起的“Kick polio out of Africa”運動,加強了非洲地區的疫苗接種普及。在這其中,尼日利亞很快成爲了重點關注的國家——在2003年,小兒麻痹症仍未被根除,而當時全球將近一半、非洲地區百分之八十的小兒麻痹症患者都來自於尼日利亞這一個國家。

民衆的信任與支持,在疫苗普及過程中無疑是十分重要的,而在尼日利亞,由於民衆長期以來對“HIV假說”的不信任,當時北尼日利亞的幾個穆斯林領袖得以輕而易舉地以“我們懷疑OPV中含有HIV等打擊我們國防力量的物質”爲由,於2003年正式開啓對OPV的抵制。

當時國際形勢複雜,穆斯林世界和西方世界存在着長久以來積累的意識形態的差異,而2001年的“9·11”事件又使矛盾驟然激化,這讓穆斯林世界對西方世界的警惕達到了一個高峯。他們的政府和民衆寧願選擇發病幾率較小的小兒麻痹症,也要堅決抵制他們認爲攜有病毒的疫苗。

抵制了15個月的疫苗,讓尼日利亞慘遭小兒麻痹症肆虐。2006年,全世界51%的感染者都來自北尼日利亞抵制疫苗的五個州;而到了2008年,非洲大陸上仍有86%的感染者來自尼日利亞。

到底艾滋病是否來源於小兒麻痹症疫苗的注射,而每年數以萬計生產的疫苗是否安全?這些判斷最後還是要回歸科學。

事實真相是如何

2004年左右Worobey等人的研究通過HIV家族病毒一種糖蛋白gp41序列的分子系統發生(molecular phylogeny)分析表明,HIV和它在靈長類中的“爸爸”SIV的基因差異大到可以認爲它們分離的時間——也就是由動物傳播到人類的時間,早在小兒麻痹症疫苗持證上崗的三十年前——也就是1920年前後。

而HIV爲何在人類中傳播了幾十年,直到1970年大爆發才被公衆所重視?據英國帝國理工學院的邁克爾·特利斯特姆博士(Michael Tristem)稱,這是由於艾滋病的發病機理不同尋常。

作爲人類免疫缺陷疾病,艾滋病人顯示出的症狀往往是一些常見的細菌、病毒傳染病。有這些病原體作爲掩護,在醫療條件較差的20世紀初期,醫生只會認爲病人由於天生的免疫缺陷而死,很難想到這是一種新型病毒所致。後來隨着醫療檢測手段的進步和病毒疾病研究的進展,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艾滋病毒才顯示出它的真面目,而此時星火已成燎原之勢。

由於多項研究同時支持了相似的分離時間點(Korber et al。, 2000; Sharp et al。, 2001; Worobey et al。, 2004),科學界基本對於“艾滋病並不來源於小兒麻痹症疫苗,而是在它被研發前就來到了人類中”這一結論達成了共識。

然而當時的尼日利亞仍然對於這一“西方”科學界的共識抱有質疑,OPV到底是否安全、是否爲生化武器,他們只相信自己的檢測。

於是,在抵制世衛組織的OPV長達15個月後,尼日利亞同意派代表去親自監督對於OPV的檢測,要求這項檢測必須由一個穆斯林國家獨立完成。在獲得滿意的結果後,他們批准了印度尼西亞一家生物製藥公司作爲他們的官方疫苗提供者,因爲印度尼西亞是一個被他們所接受和信任的穆斯林國家。

雖然過程略顯曲折,可最後尼日利亞人民和世衛組織還是通過對話和協商達到了雙贏:今天在世衛組織的官網上,尼日利亞已經不再是小兒麻痹症的流行國家,而整個非洲地區已經連續四年沒有一例小兒麻痹症案例。

成千上萬的兒童得以幸福健康地長大,人類也再一次共同捍衛了生命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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