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 pixabay

中國、葡萄酒,這兩個看起來充滿情調的名詞,合在一起,瞬間就會變得尷尬無比。

不論這幾年,國產葡萄酒多麼賣力地進行包裝升級、技術進步、品牌營銷;也不論“國貨”這一標籤多麼激發民族自信。中國葡萄酒,在多數人心目中始終是次一等的飲品。

但事實上,原產於西亞乾旱土地上的葡萄,是世界上適應性最強、種植面積最廣的水果。它多汁、高糖、易破碎、自帶酵母菌的特性,天然也最適合釀成美酒。不論葡萄酒誕生地近東,還是流行成熟地歐洲,或者是北美、拉美、澳洲等新世界,都出產各具特色的頂級葡萄酒。

爲什麼在幅員遼闊、葡萄栽種面積巨大的中國,本國葡萄酒的江湖地位和固有形象,始終遜人一籌?

No.1 壹

酒的誕生,要早於幾乎所有的加工食品。上古時代,靈長類的祖先們已經注意到沒喫完的水果、乳品和糧食,在存放變質後,會散發出迷人的香氣。而這些變質食物的滲出液體,有愉悅心情和提神興奮的功效。

在酒精的誘惑下,酵母菌成了人類最早嘗試馴化的生物之一,其歷史甚至早於牛羊豬雞等家畜。

如果說農作物異化了人類,讓遊獵採集的原始人固定在同一地區勞作;那麼酵母菌則徹底奴化了人類。從學會釀酒的那天起,人們就開始兢兢業業地生產超出基本生存需求的食物“供奉”給酵母菌,以獲得讓人快樂的酒精。

葡萄,是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最直接和簡便的糖分來源。

這種多汁的漿果易培植、產量高;除了水之外,主要成分就是葡萄糖和果糖兩種酵母菌最喜歡的單糖;同時,葡萄的蛋白質含量極低。不能被酵母菌分解利用,卻能招來大量雜菌污染,甚至形成絮狀漂浮物的蛋白質,是釀酒發酵過程的大敵。

更重要的是,葡萄皮上,大多會自帶酵母菌。這其實是植物自行進化出的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葡萄表面的白霜,是植物分泌的糖醇類物質,能吸引空氣中的酵母菌聚集,形成菌落優勢,藉此規避排除雜菌,防止脆弱的漿果在成熟之前被細菌污染。

人類利用了葡萄的這些特性,將它破碎浸皮後釀出美酒,並很快成爲了全人類共同的世界飲料。耶酥在最後的晚餐上說:“麪包是我的肉,葡萄酒是我的血”,撇開宗教的神祕性不論,這句話其實證明了聖經撰寫者個人的飲食喜好,與當時葡萄酒在歐洲世界的地位。

與此同時,在中國,張騫、班固等人正在堅持不懈地爲漢帝國的西進開疆拓土,他們引進了包括葡萄在內的各種來自西方的物產。在耶穌受難一百多年後,漢朝史籍裏,已經出現了孟陀用一斗葡萄酒賄賂宦官張讓,買得涼州刺史官銜的故事。

至少在2000年前,中國和歐洲的葡萄酒釀造水平,還基本處於同一起跑線。

No.2 貳

貪婪,人類根植於基因的共同性格。

雖然已經有了釀酒佳品葡萄,但東西方人一直在貪婪地尋找付出更少、產出更大、滋味更佳的釀酒原材料。

穀物,是一個看起來很美的選擇:雖然單純從畝產量來看,大部分穀物不如葡萄。但葡萄水分大,可供釀酒發酵的固形物含量遠遠不如穀物,當成食物,也遠不如穀物能填肚子。此外,葡萄的栽種需要大量人力參與育苗、修剪、除蟲和灌溉;相對來說,栽種穀物所需要付出的精力就少得多。

西方人看上了口味不如小麥的大麥、燕麥;中國人看上了口味不如水稻的高粱、粟米——先滿足飽腹感,再選取次一等的穀物釀酒,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邏輯。

▲ 托斯卡納地區的大麥田。

但穀物中的糖分,主要以澱粉的形式存在。單純的酵母菌無法分解使用澱粉,只有依賴糖化酶,把澱粉分解成單糖之後,才能進行進一步的發酵。

這就好比把粗大的木料劈成細一些的柴禾,才能用於生火。因此,穀物酒比葡萄酒多了一道看起來簡單,實際操作卻很難逾越的門檻。

是的,從工藝技術上來說,我們熟悉的黃酒、白酒,是比葡萄酒更高級的酒類。

糖化酶的來源有兩種,一是穀物生芽後,植物內部分泌,它能把澱粉分解爲麥芽糖,把更易吸收營養供給胚芽。二是一些黴菌能讓穀物澱粉轉化爲化學結構更簡單的糖類。

東西方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通過噴水,人爲促使穀物活化發芽後釀酒。但活化後的穀物性狀極不穩定,容易招來大量雜菌。每次釀出的酒,味道都不一樣,甚至還有很高的失敗率,如果酵母菌沒有成爲絕對優勢菌落,釀出的酒很容易臭了、餿了、酸了,甚至不是酒,變成了醋和醬。

一直到11世紀,十字軍東征帶回了阿拉伯人發明的蒸餾技術,出芽的大麥、燕麥釀“酒”纔有了用武之地:蒸餾規避了糧食酒裏的各種雜質,得到了品質穩定的酒精飲料,還突破了酵母菌在酒精度超過20%左右的環境下,就不再工作的限制,出現了更洶湧澎湃的烈酒。

標榜“純麥芽”“單一麥芽”的威士忌,在誕生之初真的不是講究,而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反過來說,西方葡萄酒的地位遠超糧食酒,也是歷史上釀酒技術落後的“寶貴遺產”。

No.3 叄

中國人發明了一種更高效釀造糧食酒的媒介:

酒麴。

簡單來說,就是把發芽的穀物搗爛,重新放回到未發芽喚醒的穀物裏。一方面,讓發芽穀物裏的黴菌和植物分泌的糖化酶分解穀物裏的澱粉,製造出有甜味的酒釀;另一方面,促使酵母菌吸收糖分,生產酒精。

兩種化學反應同時進行,這就是中國酒文化引領世界千年的雙邊釀酒法。

這種釀酒方法的優點,除了有效提高發酵能力、降低原料的損耗之外,還可以人爲地通過釀酒結果的好壞,選取優質曲料,在今後的釀酒中繼續接種到新曲裏,進一步優勝劣汰。

最晚到了東漢,中國人已經培養出了穩定的酒麴。更先進的塊曲替代了散曲,複雜的黴菌和酵母菌以孢子的形式被保存在水分稀少、溫度恆定的團塊裏,保證了菌落的穩定性。“曲爲酒之骨”的理論由此出現,它描述了酒麴品種對糧食酒香氣和風味的框架性影響,更見證了中國人在“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教育下,所培養出來的聰慧、堅忍和善於變通的民族性格。

但糧食酒相比於葡萄酒,還有一個重大缺陷:穀物中的蛋白質含量遠高於葡萄。在蒸餾技術引入之前,加入酒麴的中國糧食酒雖然比歐洲人釀的“全憑天意隨機酒”要靠譜,但依然會出現大量的懸濁顆粒和絮狀雜質。

這些釀酒“副產品”雖然沒有毒性,但會影響酒的賣相與口味,依靠過濾很難祛除。白居易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中的綠蟻,其實就是糧食酒中沒有過濾乾淨的暗綠色黴菌和蛋白質團塊。

不得不說,日本人很勤奮且具備“工匠精神”。公元7世紀,“遣唐使”帶回中國酒麴的製作工藝後,日本人就在追求更清冽、更純淨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除了不斷改進過濾設備、增加過濾和澄清工序之外,日本人還在原料上下手,通過顆粒研磨拋光,磨去穀物的表層,只用內芯釀酒。

恰好,大部分穀物的結構,都是外層的蛋白質含量較多,而內芯的澱粉構成更純粹。

純淨透明的日本清酒就此誕生。客觀來說,清酒複雜的過濾工藝和繁瑣的研磨程序,對得起它高昂的價格;但日本人在鑽營釀酒技術的道路,似乎也忘記了初心:穀物釀酒,只是爲了比葡萄釀酒更高效、更易得。

No.4 肆

在中國人的釀酒中,處理穀物蛋白的技術就高明得多。

宋朝開始,隨着人們對火力的掌控越來越高超,一種新的釀酒技術出現在中國南方——煎酒。

簡單說,在保證酒精不揮發的前提下,以相對較低的溫度對酒液進行加熱殺菌,延長保質期。

這種被視作巴氏消毒法前身的工藝,在應用於釀酒之後,帶來了意外的收穫:一部分懸濁蛋白質,在熱力的作用下變性凝固,沉澱下來,提高了酒液的透明度。

更有意思的是,經過煎酒工藝的穀物酒,還能呈現出琥珀一樣迷人的淡黃色。很久之後人們才知道,這是酒液裏的蛋白質和殘糖,在熱力的催化下,發生複雜的棕化反應。在西方,這種化學變化又被稱爲“美拉德反應”。

美拉德爲中國黃酒帶來獨有的鮮味,這是歐洲葡萄酒、日本清酒永遠不可能獲得的味道。“黃”因此作爲中國酒的標籤被固定下來,人們甚至在酒水中摻入焦糖色,飲用這種黃色的酒,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作爲風尚在中國的文人雅士中流行。

相比之下,沒有鮮味,只有酸性物質“單寧”形成澀嘴口感的葡萄酒,自然排不上號。宋代以後,“葡萄美酒夜光杯”這樣的詩句,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是中國人不重視葡萄酒釀造的民族積澱,也是西方世界在數千年中,始終堅持葡萄優化育種、釀製工藝迭代和評價體系精益求精的歷史動因。

-END-

鴉片戰爭後,被堅船利炮轟開大門的清帝國發生了巨大的社會分裂。除了思想、文化、藝術、科技之外,這種分裂也表現在對酒的審美中:傳統文人士大夫階層流行黃酒、留學生和洋買辦們以紅酒爲尊、一腔熱血的革命者們則傾向於飲用刺激感更強烈的蒸餾白酒。

整個社會酒飲審美的混亂,至今依然在延續。面對數百年來視爲二流貨色的葡萄酒,大部分國人並沒有進化出苛刻的味蕾;生青、寡淡的葡萄酒,與優質葡萄酒的區別,遠沒有我們評判黃酒、白酒的優劣差異來得明晰。

矛盾的是,由於舶來文化的強盛,當代中國卻有着相當數量的葡萄酒愛好者和消費場景,甚至熱衷於用簡陋工具自釀的都大有人在。由此拓展出足夠龐大的市場,對廠商來說,只要做得比那幾家標榜爲“行業標準制定者”的國產紅酒企業高一點點,就不愁銷路;

再加上受限於本國獨特的土地規則和短暫的發展年限,不可能擁有國外酒莊動輒五十年、百年的老藤。多種因素共同作用下,國產葡萄酒始終難登大雅之堂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承與積澱,與其追捧他人的積澱,不如包裝自己的傳承。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最終總會與田忌賽馬裏的齊威王一樣,輸得一敗塗地。

參考文獻[1]葡萄與葡萄酒文化遺產項目及其特徵概述,孔維府; 楊俊銘; 於筱薇; 宋曉勇,中外葡萄與葡萄酒,2020[2]中國葡萄酒產業競爭力研究,何瑜,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013[3]黃酒雙邊發酵過程的建模,劉登峯;熊偉麗;徐玲;姜麗華;張洪濤,系統仿真學報,2014[4]近現代中國葡萄酒產業發展研究,呂慶峯,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013[5]不同貯存條件下麥芽、大米中風味物質變化規律的研究,張源麟,中國海洋大學,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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