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笑傲江湖,世人多愛令狐沖,我則獨敬林平之,理由如下:

第一, 他是個孝子,有大義

我看人看大義,自古中國文化忠孝節義四種大義大節,其中孝爲一切之根本,忠乃孝的昇華。孝乃家庭和家天下的根本規則,節和義則是孝愛之心的推廣,因此,在古人的觀念裏,一個人對父母的義務是第一位的,我本人服膺儒家學說,因此,也認同這個觀點。認爲人第一應盡的義務是對家庭。如父母尚在,父母爲第一,這點我和其他認爲子女第一的觀點不同,因爲我認爲人一生中,唯有父母是無條件愛孩子的人,一生中不會再得到如此純粹的愛,因此,也理應對唯一無條件愛自己者盡責,其次,纔是其他親人。總之,我認爲社會建立在家庭上,家庭責任纔是最根本的責任,能盡對家庭的責任者值得欣賞。

滅門後的林平之有重大家庭責任,即是在不存在法律的原始叢林般的黑暗社會中爲家庭(父母)及鏢局的衆多無辜者(鏢頭、趟子手、看門人、僕人、臨時僱工等)復仇,由於笑傲江湖中所謂的“俠義”、“正派”全是虛假,整個江湖只是弱肉強食之世界,沒有任何正派和有影響人士對他家和衆多無辜者被滅門一事給予任何幫助,甚至沒有什麼人發表對青城派濫殺無辜的行爲進行譴責,唯一一個對他表示善意收他入門的華山派後來被證明是陰謀者的一員,他家血仇裏亦有對方的推波助瀾,他在華山如國軍中的共軍,時刻有死亡之險,在如此惡劣兼敵我對比實力如此懸殊的境況下,林平之沒有貪戀美色,沒有怯懦退縮,亦沒有消沉自暴自棄,寧可犧牲一切,也要對仇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最終達成所願,毀身成義,完成了孝子的責任,堪稱古之烈丈夫,豫讓之流者也。

有人說,同樣被冤,令狐沖就能放下仇恨、光風霽月,比起林平之不知高出幾里去,因此結局有異,林平之最終下場和令狐沖懸殊,是咎由自取,提倡人要看淡仇恨。但列位看官,世有不可忍之事,韓信可忍胯下辱,但張良不能忘滅國仇。若至親至愛之人被冤殺,滿門血仇而法律不能救濟,衆多無辜被屠而社會不給公義,若不肯做順民,不肯做懦夫,那麼,不揭竿而起,不拍案而起,不隱忍復仇,還能如何?如果全家被冤殺,還能笑傲江湖看淡仇恨,坐看滅門兇手們享盡榮華富貴,和仇人之女過起琴瑟和鳴的生活,這還是人麼?令狐沖可以不在乎個人的情仇,但林平之可以不在乎父母,不在乎被屠殺的滿門僱員們的鮮血?

那些說林平之糾結於復仇不該的人,是無人心者也。爲父母復仇,爲被無辜屠殺的衆多普通人復仇,乃天經地義,如有法律主持公道,社會給以公正之救濟,則可收手,但若社會不公,沉冤不能雪,而仇敵虎視眈眈陰謀暗害,還要苟且偷生貪生怕死與敵人沆瀣一氣,再投降賣好,忘記仇恨的,是非人也!我對喬峯的不喜,正在於他明知被殺害的養父母無辜,卻最終認同了兇手生父,還自承“爹爹殺的,就等如我殺的”,自願成爲殺養父母的同夥,終究是蠻夷之人蠻夷之心不懂大義也。

從這一點上,林平之顯然是個堂堂正正以親情爲第一以公正爲原則的人,他完成了自己的孝道,也向社會索取了自己的公正,從能爲父母滿門和鏢局所有無辜者復仇的立場上,他是個孝子,大義無虧。從人的本性和最基本的倫理上,我認同他的選擇。

第二, 他有原則,不欺辱濫殺普通人,不失大節

儒家所謂之節,乃是一種自我約束,是一種原則和立場的堅守,比如國家滅亡敵國誘惑寧肯一死,而不肯屈身事敵,即被稱爲有臣節。一個人一生可能貪贓枉法,如明末有些官員,平時好淫好財,但滿清入關,他們卻能殉國,即是家國大節。而那些口若懸河的東林黨,平時臧否人物,但事到臨頭,卻軟弱投敵,即是失節。

世人多說林平之是向黑暗中去的惡之花,但在林平之身上,我看到的卻是正義原則的光芒。他被破家滅門後,流落荒野,見路邊龍眼樹,仍記得“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非分之物不取,寧餓死不做賊。被農婦辱罵欺凌,卻想:“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豈不笑話?”忍辱道謝而不依仗武功搶劫欺負農婦。即使郭靖黃蓉等人,也有過欺侮普通人的時候,比如郭靖學了武穆遺書,卻爲私恩助成吉思汗,領兵征伐西域,導致花刺子模百姓被屠城,黃蓉和郭靖在牛家村養傷,黃蓉怕傻姑泄露兩人隱匿之所,竟欲殺之。黃蓉郭靖行路,見一胖婦人攜隨從而至,黃蓉不喜,竟去割了那毫無干係、亦未有什麼惡行的婦人雙耳,楊過在襄陽城,爲救郭靖,搶過路邊一小兵,僞裝成郭靖,讓其被金輪--法王打死。可見金庸所謂大俠,本質上仍是普通人爲草芥。而其他連“大俠”都不算的人物,更是殺人盈野,毫不在乎普通人性命,但林平之始終不是這樣,即使到了武功大成,他也未嘗濫殺普通人,而只追殺他的仇人們,唯一被詬病所謂殺害“無辜”的事件,也不過是殺了嶽靈珊一事,但嶽靈珊真是無辜麼?

嶽靈珊受父命埋伏在福州探聽林家消息;裝扮酒家女引起林家與青城派的人命糾紛;見林平之家被滅門而旁觀,不爲之申辯調解(雖然林平之殺人的性質是看到嶽靈珊被青城派的人調戲而見義勇爲,兼正當防衛下失手,本有調解之道);雖然出手救了林平之卻又故意引林平之入華山派(嶽不羣正是在嶽靈珊發言讓林平之拜師後就勢收他進門的,很難說岳靈珊完全能跟嶽不羣的計劃擺脫干係),受父命接近林平之,探聽辟邪劍法(華山練劍時說的);跟隨林平之入福建舊宅及向陽老宅,幫助搜尋劍法(真的只是一片熱心而沒有別的意圖,或者沒受人授意?反正後果是林平之被嶽不羣背後插了一刀,不但劍譜被奪,還差點送了小命),新婚後又起到了監視林平之的作用(她親口自承),她可能是無心,但也不可能不對父親的想法有所覺察,但整個過程中,無論如何,她都起到了配合嶽不羣監視、引導林平之走進華山派陷阱、將林平之困在華山派的作用,同時在林平之家滅門案中起了導火索作用,看這種種情況,不能說她無辜,自有其取死之道。

而林平之殺死她,實在很難算殺死無辜。對林平之而言,發現華山派陰謀那天,發現嶽靈珊是這張監視網的一部分(無論她自覺還是不自覺)的那天,她就不再是無辜、善良的師姐,而是敵人的一部分。雖然很多人爲她的癡情感動而認定她完全無辜,但各位,敵人包圍圍困我軍,唯一女間諜圍在我身邊,意圖不明,行爲可疑,你爲她的癡情感動嗎?想到你老爹老孃朋友同事們都因爲她莫名其妙地送了命,使你的敵人有了一個堂堂正正滅你全家的藉口,你還會愛她?

因此,對於林平之的處境來說,殺死嶽靈珊也不過是完成他的復仇的最後手續之一,固然非絕對必要,但殺了便殺了,和殺害無辜不可相提並論。她也許還有閃光點,但林平之並未違反不依仗武功殺害無辜和普通人的原則。

甚至,林平之曾見滅門兇手之一者沉睡,若是別人,必定大喜而取其性命,他卻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羣賊,方是大丈夫所爲。”始終堅持要做男子漢堂堂正正陽謀的心志。練成武功後,他也沒有學金蛇郎君偷偷摸摸去擄掠敵人的女人神出鬼沒搞暗算,而是堂堂正正來到敵人身前,一個接一個地追殺,可見他堅持原則始終搞明謀的一面,

同是報滅門之仇,他比起金蛇郎君那些下毒、把敵人家不會武功的女人賣進妓院、強暴女人的手段,要高貴得多了,而論起他所殺之人,敵人滅他鏢局上下,連廚子、車伕、轎伕、騾夫、挑夫等毫無武功的普通人統統都殺,足足殺了一百多近兩百人(最後企圖逃生時,林夫人說活着的人一起突圍時,曾說了“一百多人”這個數目,加上之前被殺了二三十人,整個鏢局應該有一百多近兩百號人),而他卻只殺青城派的掌門及弟子、曾欺辱圖謀他劍譜的木高峯等人,並無殺害店小二、車伕之類的普通人,可見他即使在復仇時同樣堅持了最後的本心。比起金蛇郎君家被殺五人,而誓言十倍報復,他的殺心殺性其實並不算重了,而金庸對他報應之慘,讀者評價之不同,不過是因爲金蛇郎君愛上了仇人的女兒而放棄仇恨,他堅持復仇到底不被仇家之女迷惑,便被“愛情”這個現代最氾濫、最無聊的所謂正義給抹黑了。不管金蛇郎君怎麼強暴女人、欺負沒武功的普通人,照樣可以在愛情的大旗下得到男女讀者的原諒,那些齷蹉的手段也被看成邪魅的美,而林平之堅持親情第一,堅持不濫殺普通人,卻被現代人給詆譭成了黑之花。

但光就這一點,他就比依仗武功做風做雨、欺凌濫殺普通人的所謂英雄大俠就不知高出多少裏去?武功,在武俠世界裏,就是權力,即使最低微的習武者,都能恃強凌弱,欺侮抹殺普通人,但能懂得自我約束,始終不欺侮普通人,不濫殺普通人,卻是權力的自我約束,是一種更基本的道德和原則。林平之做到了,他可以揮劍對同樣有武功的五嶽劍派、青城派等人,但絕未揮劍對普通人,哪怕他揮劍自宮了,他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大寫的人。

第三, 他體現了弱者的真實的反抗?

在林平之的江湖裏,武功和門派利益爲第一,正義全是黨同伐異的幌子,弱者的冤屈無人在意,即使是全書極力烘托的令狐沖,也沒有超過五分鐘想想福威鏢局滅門案,更沒有拔刀相助見義勇爲的念頭。而所謂幫了林平之的華山派嶽靈珊等,最低程度也是幫兇,甚至是血案起因之一。整個江湖裏,既得利益者們雖然相互爭奪,卻組成了一張嚴密的大網,使受害者無路可逃。林平之被網在其中,只能越來越走向末路,他能選擇的,不過是暫時苟且偷生,或者起而反抗。

作者給令狐沖織了一場美夢,後臺撐腰人絕頂高手風清揚,絕世祕籍獨孤九劍,絕世美女兼金主任盈盈,還有諸多的武林造勢【恆山派、日月教的交情等】,在這種情況下,令狐沖幸運地走出了被冤枉的陰影和情愛失意,但是,現實生活的版本是,如果我們真的和上層人物發生了碰撞,那麼,我們不可能得到絕世祕籍,絕世高人、美女兼金主相助,我們只能被財大氣粗、勢力雄厚的上層人物碾壓得骨肉不存。我們不是生活在勵志小說裏,而是生活在艱難現實中,現實是我們碰壁無門,有冤無處訴,有苦自己吞,我們想做令狐沖,但我們知道沒有令狐沖,我們只能是林平之。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所有時代所有國度裏,林平之遍地都是,而令狐沖?在哪裏?

所以,不必譴責林平之選擇復仇,選擇仇恨,這證明他雖然身體被閹割,但精神還沒有被閹割,還敢於血濺當場,五步殺一人,還流着反抗黑暗和壓迫的熱血。我所害怕的,正是那些喋喋不休要求我們放棄一切仇恨迴歸虛假的和平,麻木不仁等待被社會閹割掉所有反抗勇氣的精英,那些把持了一切權力渠道和既得利益、理論優勢兼輿論權力的人物,那些不再懂得人類單純的愛恨感情、起碼要求的所謂“人”。

比起來,林平之還知道,父母被冤殺了,要復仇,全家無辜者死了無數,要復仇,敵人太強大,還是要復仇,敵人再狡詐,也要復仇。我弱小,我無能,我被包圍着,我不被任何人同情幫助,沒關係,我依然能反抗,依然不會被迷惑,絕不會被虛假的儒家理想——寬恕、道家理想——“笑傲”、現代理想——“和平”、言情理想——“愛情”顛覆心中的正義,絕不當束手待宰的羔羊。

所以,當如林平之一樣無權無勢被屠殺滅門而無路可走的人們起而反抗時,不要怪他們極端,不要怪他們玉石俱焚。因爲文天祥說過:“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

當受壓迫者起而反抗,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正義,在這種正義下,玉石俱焚是難免的,沒有人有空細細做法官,分辨誰罪責輕重,只能從塵土中殺伐激烈,血腥濃烈,再建立起一個新的正義來。當然,這也是現代乃至所有時代當權者最畏懼的正義,因此,他們詆譭一切拿起武器來爲不平的冤屈復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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