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是本來就長在這裏,沒被發現而已。我心智成長比較慢,還在豐滿自己的羽翼,我就像珊瑚一樣越長越堅硬。等到我有更多色彩展現出來的時候,就是你們必須挑我的時候。我也就成了非常堅硬、不可磨碎的珊瑚。”

在《演員請就位2》的片場偶遇倪虹潔時,她一臉詫異:“你怎麼又來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自顧說下去:“你肯定不是來看我的。”

前一晚,我們剛剛進行過一場深入的對話。也許深諳媒體對人氣、對有熱度演員的迷戀,她判定別人不會在她這樣一個過氣女演員身上花太多時間和精力,甚至已對此坦然。

不過她猜錯了,我這次還真是爲她來的,我想看看她在片場的真實模樣。

像很多人一樣,我對她的瞭解更多是十多年前她拍的那部很火的戲。直到今年,她忽然刷新了大衆的認知。《摩天大樓》裏她演的單親媽媽賺去不少觀衆熱淚;《演員2》的首期節目,她和馬蘇演對手戲,重現《隱祕的角落》中一場激烈的爭執戲,火花四射,酣暢淋漓——這都和印象中的“廣告女郎”、“花瓶”之類的標籤沒半點關係。

她帶着“祝無雙”扮演者的身份來到節目中。卻不復光鮮,反而說起這許多年的困頓。導師們表示唏噓,安撫她這個圈子就是這樣。

不過其實,倪虹潔並不太需要安慰。我有個同事非常欣賞她,認爲運勢不濟的她就如同“蒙塵的美玉”。但當我將此轉述給她時,她卻說:“我不這麼覺得。”她更願意把自己形容爲“珊瑚”,而且是特別堅硬的紅珊瑚。

剛出道時她演戲隨心,卻在事業陷入低谷的更多年,沉下心演戲,成爲國內戲路頗廣的女演員之一,以至於有人會用“戲路怪異”來形容這件事。

她以前不擅長應酬,認爲出去恭維別人就像出賣自己的靈魂。但她現在很樂於出去社交,甚至已經變成社交達人。比如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和工作人員聊天,在我忽然出現後,爲了不冷落任何一方,她直接想出一招——按頭相親。拽住我,笑嘻嘻地用上海話對別人說:“把儂介紹小姑娘”。一夥人嘻嘻哈哈,場面還挺熱鬧。

倪虹潔改變很大。如果追本溯源,回到變化的源頭,她覺得還要從2010年和尚敬的談話說起。

1、靈氣沒了,天賦有什麼用?

時間倒退一天,採訪那晚是我第一次見到倪虹潔本人。她當時正爲扮演的女將軍定妝。梳了個男子髮髻,臉灰土土的,和記憶中明豔照人的“祝無雙”判若兩人。面前攤開的一疊A4紙上,密密麻麻都是紅色筆記。她說,自己現在拍戲都會這樣,“很厚的,得花很多錢打印。”放到剛入行時,這幾乎難以想象。

她曾不費吹灰之力站到浪尖上。19歲時,以“廣告女王”的姿態闖入觀衆視野,順勢進入演藝圈;2006年《武林外傳》大火,她和同劇的閆妮、姚晨紅極一時。但今時今日,大家提起倪虹潔想必更多是惋惜:明明她的顏值很高,卻成了最不紅的那個。至於她本人,《武林外傳》則成了不願提及的過去。

我問她:“你似乎這些年都在擺脫祝無雙的影子?”她承認。不過說,不是外界想的那樣。“我不是不喜歡她,是覺得我辜負了無雙這個角色。很多人都在替我開脫,說她人設不好。其實,是我沒把她演好,沒發現她的優點,把它放大。我演得特別差,挺可惜的。”

那時的倪虹潔只有一個想法:把臺詞背準確,別被導演罵。山上有各種小動物,她每晚忙着喂貓、遛狗,過得特別愜意。她沒有紅的慾望,甚至可以說抗拒。她擔心這會妨礙她喫大排檔,“煩死了!我坐夜排擋喫飯得有多少人認出來,找我拍照。我還喫不喫?還怎麼蹺二郎腿?不行不行!我是要過生活的人。”

祝無雙劇照

年少成名,總以爲前途光明。青春瀟灑又恣意,不經意的,機會就白白溜走。紅了之後,她在雲南開了間客棧。兩層小樓,一座小院,養着大大小小的動物。每年都和父母去小住,爲此推掉不少戲約。她還想着,再開家寵物店、寵物醫院,或者弄片農莊種種地,那纔是完美生活。

父母不喜歡演員,她能強烈感知到那份不認同。他們過來探班,只遠遠看着她演戲,她都會侷促到出汗、忘詞。她也跟着瞧不上這個行業,“當演員太假,每天嘻嘻哈哈、哭哭啼啼的,跟個傻子似的。”她老覺得,自己演完這次,下次指不定就不幹了。可矛盾的是,她時刻想着走人,偏偏副業又沒幹成,“客棧一直虧本,也賣不出去,沒人要”。這讓她發現,自己唯一能幹的事好像還是當演員。

她認爲自己是有表演天賦的。還記得第一次演戲是拍丁黑的戲,她那時完全是個野路子,沒學過表演,但一點都不怕上鏡,“很多人一上鏡會忘詞,但我一點都沒有鏡頭感。是真的沒有,連鏡頭在哪兒還不知道。”她回憶當時自己正使勁演,忽然身後導演吼了一聲:“你看哪兒呢?鏡頭在你屁股後面!你怎麼擋着鏡頭呢!”

她此刻說起這段過往都會笑起來,但這也讓她深信自己絕對是一個天賦型演員,因爲“後來這麼多年都沒導演罵過我啦。”所以她認爲,演戲不需要太費力,接戲看心情,並貫徹“背出臺詞、瞎演、不被導演罵、沒毛病”的表演。

直到2010年她去拍《武林外傳》電影版,忽然被導演尚敬的話擊中。“爲什麼倪虹潔你變得木了?感覺和原來不一樣了,沒有那個靈氣了。”——一句話,彷彿催眠般抽走她的驕傲。

恐懼、緊張,一時全部湧了上來。她變得壓力很大。“《武林外傳》同組的演員都在拍戲。他們一直在上升期,可我還在原地踏步。”她擔心三年沒拍戲,會無法適應周遭環境。她演戲會心慌,心跳會變快,連說臺詞的節奏都變了。

問題暴露,她開始反思。“天賦有啥用?無非讓你看劇本時走一點捷徑。表演這個事努力佔七成,天賦只佔三成。天賦,還會隨着年紀大了而消失。70歲的人牙都沒了,你對別人說你有天賦,笑死人了,假牙都笑掉了。”她呲着牙,用誇張的表情自嘲。

“希望我醒悟得不是太晚。”轉變就在這一年發生。一個新世界徐徐展開。

2、路再長也要走下去

2012年,孫紅雷拍《全民目擊》見到倪虹潔時略略怔住,轉頭嚮導演非行打探:“和我演對手戲的這個女演員是誰?”被告知是“倪虹潔”時,他感到驚詫。他無法將眼前這個紅脣綠裙、風情萬種的女人與記憶聯繫起來,“她拍的廣告我看過啊!沒看出來電影裏這個人和廣告裏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啊!”

按照倪虹潔本人的說法,那時的她已經重塑自我。改變人生觀,調整表演態度,向實力派進發。

她的演藝生涯,先後出現過三個非常重要的男人。第一個是丁黑。他們合作過三次,他看着倪虹潔成長,欣賞她,也曾在她低谷期極力舉薦;之後是尚敬,他力排衆議讓她演祝無雙,並在多年後點醒了她;最晚出現的崔健,卻打開倪虹潔的另一面,“他推開了我的那扇門”。有趣的是,2010年《藍色骨頭》找女主角時,崔健還是透過尚敬聯繫到倪虹潔。事後想來,就像完成命運的一次交接。

她特別看重這部戲。不止買吉他上網自學,挑戰毀容戲、老年妝,更不顧生理痛豁出去演。一場摔倒在地舉槍自殺的戲,摔得格外狠,連崔健都看着疼:“地上鋪些墊子吧,別摔傷了。”

也許在此之前,她的改變多少與好勝心有關。但這段經歷,讓她真正愛上了演員這個職業。那是一個激勵式的創作氛圍。拍完一場戲,全體工作人員就會爲她鼓掌,“他們一個勁地誇我。說當初對你期望太低了,真是出乎意外,沒想到你演得那麼好。每天都被鼓勵,就會越來越努力,越來越想把這事做好。我原來以爲這行幹不久,但這部戲讓我做了全新的選擇。”長久以來的偏見也就此打破,“我開始覺得演戲有一種榮耀感,對演員這兩個字的定義也發生變化。”

倪虹潔《藍色骨頭》劇照

之後,倪虹潔努力積累,尋求突破。醜女、女鬼、惡毒少奶奶都演遍了,可是都沒能出圈。直到最近的《摩天大樓》裏演慘遭家暴的媽媽鍾潔,纔有些水花。

《演員請就位2》節目中有一段視頻採訪,是讓她統計自己的作品,“我戲齡有18年。多少部作品?不是上次統計過了嗎?28部電視劇,23部電影。什麼?都不止?70部作品?我呀?”面對攝影機,她睜大眼睛問。

“我比較混沌。演過很多戲,但不知道有這麼多。”她可能不會想到,一旦錯過最好最火的時機,日後需要走那麼長的路。會失去話語權,接戲陷入被動。然後,就像所有發展平平的中年女演員一樣,找來的角色十有八九都是媽媽。“不愁餓死,有飯喫,但想跳出去演別的角色,挺難的。”

她感慨演藝圈真殘酷啊。爲了爭取角色,她看過80集長的劇本,用好幾天、逐字逐句地看,還試了三次戲。她自覺表現不錯,導演似乎也很滿意,可最終答覆卻是:“哎呀,這次真沒辦法,不過你可以演一個一星期左右戲份的角色。”

“真的很不公平。一次次經歷這件事,希望越大,打擊也大。我現在只等導演確定意向,纔會把劇本從頭看到尾。不是怕花時間,我是傷不起這個心。”

郭靖宇拍《娘道》時,壞到喪心病狂的隆萬氏一角想到了倪虹潔。看過劇本她有顧慮,因爲這個角色身上無一處優點。但她接受挑戰,併爲人物提煉出合理性,“我總算摳出幾個點。比如她是傻,作惡是受人挑唆,還對不是親生的孩子很好。”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隆萬氏角色太惡毒,很多演員都怕有損形象不願意接。她能爽利地接下這個角色,導演也是有點意外的。倪虹潔的這次表演被郭靖宇認可,也很欣賞她的勇氣,之後又給了她不少機會。

在《娘道》裏,倪虹潔飾演大反派隆萬氏

嚴格說起來,也不是演不到特別好的角色。《藍色骨頭》之後,不少新銳文藝片導演拿着劇本,滿懷赤城地邀請她:“我們這戲會送國際上去報獎,肯定會是匹黑馬……但投資特別少,可能就沒錢給你。”聽完劇本她熱血沸騰,感覺內容特別深刻;她也很有信心能出彩,便答應下來。

她說自己過去十年沒少幹這樣的事。熬過36小時的大夜,腿軟好幾天,手上的韌帶也被撐斷過。拍攝環境異常艱苦,印象中有刺骨的冷,一口熱水都喫不上,就連泡麪都泡不了。“你試過鞋子粘在泥巴里拔不出嗎?每天得用繩子系腳上才能走路。”但後來,她發現纔不是那麼回事,很多作品根本上不了,“這些人都是蒙我這樣的傻子!黑馬那麼容易出嗎?演得再好,人家連剪片子的錢都沒有,有啥用?”

從現實角度,這直接導致女演員最好的時光被白白虛耗。但她沒有怨恨,只承認早年拍內衣廣告是被騙,她不會把這些歸爲“利用”或“欺騙”。她覺得別人也不容易,那些新銳導演也不能做主。而且這事也不全是壞的,“就像打遊戲,我每演一個不同角色等於升級。那麼當我被選擇時,至少加了0.1分。”

談及早年讓人印象深刻的廣告形象,倪虹潔說拍攝契機不過是源於一次“被騙”

3、總有一天會好的,20年內會翻紅的

今年的《演員請就位2》賽制新增按流量分級,倪虹潔和王莎莎、閆妮女兒鄒元清一起出場,並被劃爲最末的B組。這個規則令她感到不適,“她們都是我的小輩,我和她們同級別,還是最低級別。一下站到臺上的那個瞬間,我有些許的尷尬和無奈。”臺下的溫崢嶸直接道出現實:“你曾經也是S級的。年紀大了,角色邊緣了。”

倪虹潔《演員請就位2》的舞臺上

倪虹潔對這種“殘酷”倒不陌生。“殘酷”,是採訪中她不止一次說的話。她說,每次爭取角色失敗,都會感受一次。甚至更早,十年前拍《武林外傳》電影版時,她就已經嘗過這苦味。

當年《武林外傳》拍電影版,聚齊原班人馬,演員們多少也是衝着情懷去的。去的時候,倪虹潔很高興。她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四年,很多都不同了,“我原以爲大家會和原來一樣拍戲,可他們都變得很忙,差距越來越大。”她沒有繼續往下說。

但我繼續問:“差距是什麼?”她有些斟酌,“就是原來特別親的一家人變得有些疏遠,在一些小事上,互相的公司可能也會有一些爭搶。看着他們計較,我心裏挺不好受,會覺得世事非常現實。”她曾暢想着,收工後大夥一起喫酒聊天,像以前一樣。但是沒有。直到殺青,所有人都沒有聚過一次餐。唯一和“喫”有關的畫面只有,她和喻恩泰、肖劍三個人,在夜排擋吮螺螄。“時間流逝得挺快,很多感情會變淡。可能長大會慢慢接受,但當時真接受不了。”

劇版《武林外傳》在拍攝時的劇組合照

級別、人氣、流量,已經成爲評估演員是否有價值的第一標準,也決定他們能否觸碰到好戲。這是行業現實。在認清這一切之後,倪虹潔沒有表現出氣餒,也不牴觸,而是打算努力去迎合規則。她這次來,最想被郭敬明選上。讓他替自己看看,爲什麼沒能做成流量演員。

願望沒能實現,這本不意外。好在還有一個心願達成了——她希望陳凱歌能替她打破錶演模式,讓她變得更厲害。這件事確實發生了。一場演媽媽的戲,陳凱歌提出要求:“這個媽媽可能10個演員都會這麼演,但我要你演第11個給我。”在遭遇無數次打擊後,她總算找到“第11個媽媽”,“他竟然表揚我。天吶!給了我表演莫大的信心。”

採訪最後,我問她,“你覺得,實力派人到中年靠一部劇翻紅的事,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和我說起潘粵明遇到《白夜追兇》前的故事。她說有幾年,他們一起巡演話劇,當時處於事業低谷的潘粵明狀態非常低迷,他們演話劇也沒有錢,但一直都在排練、跑各地。“可能沒有那麼多好角色給他,但他沒讓自己歇下來,一直在努力。當不了這個演員,他就去當那個演員。像我們這樣一路過來,知道低谷是什麼的人,機會來了就會特別珍惜。”她始終覺得,用突然的爆紅來定義一個演員並不恰當,一切都是積累的過程。

“總有一天,我相信會好的!起碼在20年之內應該會有的。”她繼續向我描述她的理想,“哇,我想演什麼就演什麼。那是不現實的,最起碼10個裏面能讓我選5個,我再選出一個喜歡的。”

還有一件事讓她耿耿於懷。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被迫演媽媽,還演過同齡的蘆芳生的媽媽。她憧憬有一天自己也能揚眉吐氣:“說不定等我50歲的時候,同齡人演我媽呢?這個叫逆襲,永遠不嫌晚。”

她向我展現了一個懷才不遇的中年女演員熊熊燃燒的夢想。但說完之後,她又有些許心虛:“我現在沒有作品,我也知道說這些是空話。”

但起碼有件事她從未懷疑過。許多年前她曾說:“你看《武林外傳》的那些演員,其實都積累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沒合適的地方發揮。那部戲就像一片泥土突然遇上一陣春雨。他們在泥土裏,突然下了雨,泥土鬆動了,他們就穿出來了。”現在,她也像他們一樣,在泥土裏,一直在等下一場雨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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