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剛剛過完四十歲生日沒多久的蔣碧微，得到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在外遊學三年的徐悲鴻要回國了。聽聞這條消息，蔣碧微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我寧可死，也不會接納悲鴻回家。”

她之所以對徐悲鴻歸國之事反應強烈，是因爲此刻，一個叫做張道藩的男人已經完全佔據了她的內心。一想到徐悲鴻這次回來，必然又要糾纏自己，煩躁便從蔣碧微的心中升騰起來。

圖 | 蔣碧微與張道藩

徐悲鴻自從向孫多慈求婚被拒後，於1939年南下新加坡和印度講學，三年未歸。除了偶爾和子女通過幾次信外，始終未與蔣碧微有過直接的聯繫。

在海外期間，徐悲鴻曾寫信給蔣碧微的母親和友人，再三表示雖然蔣碧微脾氣太差，但分開這麼多年，他還是想到了她的好處，他願意和她恢復關係。

但是除了金錢，蔣碧微卻記不起徐悲鴻的任何優點了。

她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思索未來人生應該何去何從。對比徐悲鴻和張道藩二人，蔣碧薇認爲：“悲鴻心目中永遠只有他自己，我和他結婚二十年，從來不曾在他那兒得到絲毫安慰與任何照顧。我們活着，一切都得爲他，因此對於他的軌外行爲，我們也必須加以容忍。”

而她對於張道藩的評價則是“細心熨帖，無微不至。”

兩者一比較，高低立現。爲了能和張道藩長相廝守，蔣碧微決定主動出擊，結束這段讓她心力交瘁的婚姻。

於是徐悲鴻剛剛從國外回到重慶時，便收到了蔣碧微邀請他赴宴的請帖。這是8年來蔣碧微第一次主動寫信給他，第六感遲鈍無比的徐悲鴻，還以爲蔣碧微在向自己示好，他還特意挑選了一幅裝裱極端考究的畫送給蔣碧微，顯示出對此次見面的重視。

圖 | 蔣碧微抱着寵物狗

然而，徐悲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赴的是一場“鴻門宴”。屁股還沒坐熱，蔣碧微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宴請他的目的是要解決兩個孩子的撫養問題。

她深知徐悲鴻是個遇事優柔寡斷的男人，直接拋出了三個選項供他選擇：一、兩個孩子歸他；二、孩子歸蔣碧微，徐悲鴻負擔教育費用；三、如果他都不同意，那麼蔣碧微單獨撫養兩個孩子，但徐悲鴻要登報否認兩個孩子是自己的，今後孩子改姓蔣。

面對蔣碧微咄咄逼人的氣勢，徐悲鴻從頭到尾默不作聲，這個結果不是他想要的，於是他採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則，念起了“拖字訣”。

就在幾天後，徐悲鴻急急忙忙跑來找蔣碧微，沒頭沒腦地問她要不要和自己和好，被蔣碧微嚴詞拒絕後，徐悲鴻又一言不發地匆匆離去。

此舉鬧得蔣碧微一頭霧水。後來她才得知，原來徐悲鴻這邊拖着她，那邊卻馬不停蹄地尋找“替代品”。他在桂林看上了一位叫做冬渡蘭的戲曲演員，特意前來試探蔣碧微的態度。如果蔣碧微和自己和好，他就留在重慶，如果拒絕他，他便去桂林向女演員求婚。

然而桂林這個地方似乎和徐悲鴻八字不合。他先前在這裏向孫多慈求婚被拒絕，現在向戲曲女演員求婚又被拒絕，事業上春風得意的國畫大師，被命運連扇了兩記響亮的耳光。

數次被女人拒絕後，徐悲鴻對自己的男性魅力產生了懷疑。本以爲自己已經蜚聲國際，應該會有無數女人前來表達愛意，可誰知他在畫壇上所向披靡，在情場上卻屢戰屢敗。

如果說和孫多慈的戀愛是爲了愛情，那麼現在徐悲鴻尋找女人，更多的是爲了生活。這時他已是奔五的人了，他渴望早日告別這種“名義上已婚，實際上單身”的痛苦生活。

圖 | 徐悲鴻

1942年，中國美術院在重慶剛剛成立，徐悲鴻便立刻登報招聘圖書管理員。我們有理由相信他這次招聘只是個幌子，爲自己物色生活伴侶纔是其本意。因爲那時中國美術院只有徐悲鴻和張大千兩位研究員，壓根就沒有多少書需要管理，根本不必配備專職的圖書管理員。

而且徐悲鴻要求只招收女性，並且要由他本人親自面試，這個招聘過程更像是一場“選秀”活動。最後，一位來自湖南的19歲姑娘進入了徐悲鴻的視線，他認定這就是自己苦苦尋覓的那個人，並且發揮了給人改名的特長，給這位女生改名叫做廖靜文。

不得不說，徐悲鴻具有中國男性的標準審美，不論處在哪個年齡段，他始終喜歡年輕的女孩子。他用欣賞的目光盯着面前這個19歲的女孩，她感受到了他飽含愛意的目光，勇敢地迎着目光對視回去，愛情，在這一刻悄然發生。

兩人關係進展神速。從桂林坐臥鋪車返回重慶時，送別的友人發現兩人睡的是同一個臥鋪，而且到了重慶後沒多久，徐悲鴻和廖靜文便公開了關係。

蔣碧微儘管已經對徐悲鴻緊緊關閉了感情之門，可當她聽說徐悲鴻愛上了廖靜文時，仍然惱怒異常，這是一種佔有的心理在作祟。她自己不穿的舊鞋子，卻也不願拱手讓給他人。

蔣碧微掩蓋了自己心有所屬的事實，在徐悲鴻友人面前大吐苦水，很多人都對蔣碧微寄予同情，認爲她是無辜的受害者，千錯萬錯都是徐悲鴻的錯，在輿論上蔣碧微佔盡了上風。

她還親自跑到徐悲鴻畫展上示威，用一種高傲的態度上下打量着土氣的廖靜文。她的傲慢態度和鄙夷的目光在廖靜文心裏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多年後，在廖靜文書寫的《徐悲鴻傳》裏，她仍然對這次見面耿耿於懷。

圖 | 廖靜文

除了當面示威外，蔣碧微還以徐悲鴻正牌妻子的身份，給廖靜文的父親和姐姐寫信，警告他們好好管教廖靜文。想當年，蔣碧微寫信給孫多慈的父親，是因爲想要挽救婚姻。現在她故技重施，卻是有一種報復的心態在裏面，她很樂意給徐悲鴻添點堵。

蔣碧微的信措詞尖刻，說廖靜文破壞了她的家庭。廖靜文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姐姐也正在貴陽讀大學，他們都給廖靜文寫信，勸她趕緊離開徐悲鴻，別惹是生非。

廖靜文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屈辱與憤怒。她決定離開徐悲鴻，獨自一人在碼頭上等渡輪過江。

此時，偶像劇裏常見的一幕出現了：內心悲痛的少女，突然聽見有人在喊“不準走”。她淚眼婆娑地回頭望去，只見兩鬢斑白、容顏憔悴的徐悲鴻邊喊邊朝她奔來，最後，倆人手牽着手離開江邊，共同邁向幸福的人生。

既然選擇了廖靜文，那麼徐悲鴻的“拖字決”便念不下去了，離婚問題，再度擺在了他的面前。

1944年，徐悲鴻提出離婚。爲了這場離婚官司，他和蔣碧微都委託了律師界的頂級人物。徐悲鴻一方是後來擔任新中國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沈鈞儒，蔣碧微這方則是復旦大學法學院院長端木凱。蔣碧微開出離婚條件：贍養費100萬元，徐悲鴻的畫一百幅。至於孩子的教育費用，她沒有提硬性條件，等着徐悲鴻一方的表態。

不得不說，蔣碧微真的很精明，在那個政治局勢不穩定、物價飛漲的年代，現金完全不保值，要徐悲鴻的畫才最保險。她不再需要徐悲鴻的感情，卻需要徐悲鴻保障她的後半生。

不久，徐悲鴻給出了答覆，每個孩子每月各付2萬元，全年共計50萬元。蔣碧微同意了，打算和徐悲鴻握手言和、好聚好散，誰知徐悲鴻突然反悔，理由是他沒有那麼多錢。

徐悲鴻的畫風大開大合豪邁奔放，但他本人卻始終有股小家子氣，一場離婚官司被他搞得像上菜市場買菜：討價還價、斤斤計較，也難怪蔣碧微奉勸他“做人要漂亮一點。”

這還不算，爲了這件離婚案子，徐悲鴻專程請了一次客，請客對象都是他和蔣碧微共同的友人如宗白華、呂斯百等，席間徐悲鴻憤慨異常，大罵蔣碧微敲竹槓。

本來徐悲鴻以爲大家會和他一起批判蔣碧微，孰料老友們並沒有認爲蔣碧微做的有什麼不妥，反而都勸他趕快解決離婚問題。眼看這頓飯沒起到絲毫作用，徐悲鴻又沉默下來，繼續掐指念他的“拖字訣”。

他之所以拖着不離婚，也是出於一種矛盾的心理。從之前出軌孫多慈，到現在出軌廖靜文，徐悲鴻既想從年輕女性身上獲得創作靈感和對自己的崇拜，又因爲第三者和蔣碧微相比不具備壓倒性差異，兩個女人的分量在他心裏此消彼長，他反覆比較、左右爲難，始終無法下定選擇的決心。

最終是廖靜文強迫徐悲鴻做出了選擇。事實證明，蔣碧微和徐悲鴻都低估了這個看似柔順的女孩子。表面看起來，廖靜文的戰鬥力很差，處處被人牽着鼻子走，但實際上，人家可是個隱藏的厲害角色。

圖 | 徐悲鴻廖靜文一家合影

徐悲鴻在1944年初春陪伴廖靜文去貴陽探望她的姐姐，就在2月8日那天，廖靜文當着家人的面，突然拿出來一瓶毒藥。她威脅徐悲鴻說：“除非你立刻登報和你太太離婚，再跟我正式舉行婚禮，不然的話，我們就一齊喫下這瓶藥，大家同歸於盡！”

徐悲鴻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形，他被嚇壞了，當即表示只要別逼着他喫毒藥，什麼事他都答應。於是他迅速擬了一份聲明，再度登報與蔣碧微斷絕“同居關係”，這則消息刊登在《貴陽日報》上：

“悲鴻與蔣碧微女士因意志不合，斷絕同居關係已歷八年，中經親友調解，蔣女士堅持己見，破鏡已難重圓。此後悲鴻一切與蔣女士毫不相涉，茲恐社會未盡深知，特此聲明。”

看到這條聲明後，蔣碧微氣得發瘋，女兒徐麗麗也寫信責備父親：“爸爸，爲什麼您每次追求一個女人，就要登報跟媽媽脫離一次關係？假如您要追求十個女人，您是不是要登十次報呢？”

就連徐悲鴻的老領導羅家倫也憂心忡忡地發表了評論：“我看悲鴻恐怕是有神經病了。”

徐悲鴻當時精神有沒有問題尚待考證，但他智商沒有問題，他心裏很清楚，這事做得太不地道，蔣碧微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果然，蔣碧微提出了最後的離婚條件：徐悲鴻的作品100幅，收藏古畫50幅，錢100萬元，兒女撫養費每月各2萬。

當時的100萬元相當於徐悲鴻一年的工資，單就錢財來說，蔣碧微的條件並不算是獅子大開口。

但徐悲鴻仍然討價還價了一把。當時長子徐伯陽正在從軍，徐悲鴻堅持兒子的教育費用要等到退伍回家繼續上學時才付。蔣碧微聽後笑了一下，未置可否。結婚28年，一切都沒有變，他仍然還是那個辦事“極不漂亮”的男人。

1945年12月31日，由著名律師沈鈞儒作證，徐悲鴻與蔣碧微在歷經11年的分居後，終於簽署了離婚協定。當時徐悲鴻神情憔悴，帶來一個大口袋，裏面裝着給蔣碧微的100萬元錢，幾大卷畫，還額外贈送了一幅《琴課》，那是蔣碧微最喜歡的作品。在這分手的時刻，他還是念了一次舊情。

圖 | 油畫《琴課》

28年前，他們衝破包辦婚姻之網，攜手踏上相愛的旅程。28年後，他們像兩個精疲力竭的對手，遍體鱗傷地站在了婚姻終點。

曾經，在巴黎留學時的二人，過着節衣縮食的日子，卻因爲有愛，多苦的日子也能在畫家筆端流淌出詩意，然而，做爲文藝男青年，徐悲鴻對蔣碧微的愛情並不堅定。

他愛慕過她紅玫瑰般的嫵媚熱烈，但隨即又轉身去欣賞孫多慈白玫瑰的靜謐嫺雅，他的每一段愛情看上去都很深情，卻每一段都有續集，愛博而情不專。

到了最後，紅玫瑰，白玫瑰都離他而去，最終陪在徐悲鴻身邊的是朵需要依附他的喇叭花。

徐悲鴻之所以在離婚問題上踟躕不已，是因爲他明白，除了蔣碧微曾經真心實意愛過一無所有的自己外，其他女人仰慕的都是他身上加持的大師光環。

只是，多少美好毀於一意孤行的執拗，他們終究成爲了分隔兩岸的陌生人，他一生愧疚，她一世怨懟。

文 | 悵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