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龍 編輯|張弛

"爲冤魂,縱傾碧波難洗恨;化厲鬼,心懷剛烈懲強暴。仇欲報,十年不晚。"1987年6月3日,在淄博湖田監獄,21歲的陳銀三一邊閱讀一本暢銷的長篇歷史文化小說《括蒼山恩仇記》,一邊在日記本上摘錄下這幾句話。

如今,30多年過去了,陳銀三還在爲自己的案子奔波呼喊。

監獄服刑時,陳銀三用毛筆寫的《控訴狀》。當年寄出許多,現在家中還有5份。

1986年4月25日,山東省東營市利津縣付窩鄉季家村發生一起強姦案,2個多月後,在地裏勞動的陳銀三被警察帶走,並被指認爲該案嫌犯。當年年底,利津縣法院一審判陳銀三犯奸淫幼女罪,判處有期徒刑7年;1987年2月,東營市中院二審維持原判。

此後30餘年,歷經勞改服刑、父親去世、結婚生子、培養孩子上大學的陳銀三不斷申訴。他堅稱,自己當年受到警方實施的毆打、不準喫不準睡、電擊等刑訊,以及多次的誘供指供。

2020年9月,陳銀三案經媒體報道,後據東營市人大反饋,得到山東省委領導的關注,相關領導批示東營人大督促此案再查。但近期的檢察官約談結果,卻有點出人意料。

近日,陳銀三無意中發現了寫於服刑期間的一本《獄中日記》。在日記中,他藉助摘抄和寫詩、小說的方法,抒發自己對案子、人生的想法。

30多年後立案複查,檢察官約談

儘管案子已被檢察院受理,今年開始立案複查,但陳銀三不敢抱太大希望。在過去30多年裏,他的案子經歷過三次判決,他自己、父親、母親分別到濟南和東營,向政府各部門申訴和寫信無數次,現狀卻沒得到絲毫改變。

根據法院判決書描述,1986年4月25日下午,陳銀三騎自行車從利津四中回家,行至付窩鄉季家村西橋時,與本鄉姜家村放學回家的女學生馬月琴(1973年3月26日生)相遇,頓生歹念。他調轉自行車,追上馬月琴,以問事爲由,騙取其信任,並用自行車載其回姜家村。行至姜家村東邊的南北溝時,陳銀三謊稱自行車已壞,並讓馬月琴幫助修車。然後,陳銀三抓住馬月琴,拖至附近溝內強行姦污。

但是,警方傳喚拘留陳銀三的時間,卻是1986年6月30日,即案發兩個多月後。據陳銀三反映,當時付窩鄉派出所、利津縣公安局的辦案警察爲了讓其認罪,採取了一系列"非常手段"。

至當年年底案件宣判,陳銀三度過了"受苦受難"的半年,對此他終身難忘。他說,剛到派出所,就遭到連續的刑訊。辦案警察對他實施了打耳光、雙手端平放笤帚、細麻繩勒後頸等手段。由於4天4夜沒喫沒喝也沒睡覺,陳銀三一度出現幻聽,還以爲家人也在隔壁被毆打。最後,他手寫了4份認罪的《交代》材料。

隨後,爲了補充"證據鏈完整"的口供,他又在警察的誘供、指供下,一次次修改和調整筆錄。他被警察銬上手銬,提起來往地上撞擊,還多次被電棒電擊,在地上滾來滾去,又被踢打。這些經歷,給年輕的陳銀三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噩夢。最終,他配合警方完成了近20份筆錄。

1986年4·25強姦案地點。陳銀三回憶當年4天4夜被刑訊、電擊的情景,痛苦地流淚。攝影 陳龍

儘管陳銀三趁着警察不注意,蘸着鼻血在白布條上寫下"冤"字,悄悄交給檢察官,後來到檢察院、一審法庭上又翻供,陳述自己被刑訊逼供,卻都沒喚起檢方的回應。甚至因爲在檢察院翻供,被髮回公安機關後,他又遭到更嚴厲的毒打。

1986年12月28日,利津縣人民法院一審宣判,陳銀三犯奸淫幼女罪,判處有期徒刑7年。陳銀三提出上訴。1987年2月6日,東營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9天后,陳銀三被髮往淄博市湖田監獄勞改。由於獄中表現良好,且"監獄裏都知道我冤",陳銀三獲得減刑,實際服刑5年半,於1991年臘月出獄。

蒙受冤屈的陳銀三在獄中憤懣不平,曾對探監的家人說,"出獄後,先把家人都看一遍,然後要殺光馬月琴全家"。母親擔心他做出不理智行爲,便提前給他安排了一門親事。出獄第二天,陳銀三就和一位女子相親,一個多月後結婚。

但他沒有放棄申訴。他數百次給東營市、山東省人大、法院、檢察院、紀委等部門寫信,並得到法律界一些人士的同情。1999年,該案獲再審立案,2000年3月20日,東營市中院再次維持了原判。

30多年過去,北京盈科律師事務所濟南分所律師侯志遠接到此案後,再次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案卷。翻閱數百頁的材料,他感覺此案矛盾百出。案發時,陳銀三正緊張準備高考,有多位同學可以證實他當天在校,即沒有作案時間。案發前5天,陳銀三與同學張義樹的合照顯示,他也沒有被害人馬月琴描述的"小鬍子""小平頭"等外貌特徵。

相反,被害人馬月琴的幾次口供中,不僅嫌犯相貌、衣着等多處前後矛盾,而且存在明顯的修改說辭情況。有理由認爲,是公安人員通過逼供、指供等方法,讓陳銀三的十幾份口供一次次接近馬月琴的描述,以致供詞混亂且前後矛盾。此外,嫌疑人使用的作案工具自行車,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

2000年後,陳銀三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他爲了保存平反的希望,分別給孩子起乳名"昭雪""雪平""平反"。生活的艱辛,消磨了他的憤怒和意志,他不再頻繁申訴,但心裏始終沒有放棄。2019年至2020年,在律師侯志遠的幫助下,陳銀三案再次提上議程。他們多次向東營市檢察院提出再審,今年6月,東營檢察院終於受理該案,並啓動立案複查,但將回復期限延長了三個月。

2020年9月,陳銀三案經媒體報道,後據東營市人大反饋,得到山東省委領導的關注,相關領導批示東營人大督促此案再查。

10月,陳銀三接到東營市檢察院檢察官電話,約他見面。10月21日,陳銀三在律師陪同下,在陳莊派出所與兩名檢察官會見。"我本以爲他會問我,我從哪裏被抓的?當年(口供)是怎麼籤的字?公安對你刑訊逼供沒有?"可結果卻有點出乎意料。

侯志遠說,一個多小時裏,檢察院提出了幾個"跟案件關係不大"的問題:1爲什麼把陳銀三改成陳銀山?以及改名時間;2什麼時候給孩子取的小名昭雪、雪平、平反?3爲什麼在2000年以後停下來申訴?4案發前是否看過不良書籍?是否有過性行爲?5出獄後跟現在的愛人什麼時候結婚的?6 筆錄中承認強姦,爲什麼說自己之前有過"想象"?7憑什麼說證人被公安恐嚇了?

但陳銀三以很快的速度,一一回答。"這些事情,我太熟悉了。口供基本上全是他們這樣教成的。跟我合照的張義樹,也被警察拿着銬子威脅'千萬不要胡說八道'。"他甚至對檢察官發誓,"如果他們沒有對我逼供、誘供、指供,我和我全家人出門都被車軋死。"

寫《獄中日記》,以文學抒胸中不平

對於爲何給三個孩子取乳名"昭雪""雪平""平反",陳銀三說,當時只是心中不平,給第一個孩子取名"雪平"後,後面兩個孩子就順理成章取下來了。好在三個孩子都理解父親。除了老二不愛學習,早早出來打工,陳銀三的大女兒、兒子都考上了大學。大女兒昭雪畢業後考入一家事業單位,去年兒子考入醫學院。

他終於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對兒女應盡的責任告一段落,於是決心再次爲自己申訴。他仍然不斷向省市人大、公檢法、紀委等部門寄材料,還給省委書記、省長寫信。"每次寄一份材料出去,都要花100多塊錢"。

今年54歲的陳銀三,精力、腦筋、視力、健康都再不如20多歲,許多事情在腦中變得模糊。但今年上半年,從律師手中翻看400多頁的卷宗,許多材料都是當年刑訊逼供的口供、法庭審判記錄等。翻看卷宗時,陳銀三流淚、顫抖不止。"我立馬就像又回到被打、被電擊的那一刻,好像又經歷了一遍毆打和逼供"。

10月17日,大女兒訂婚前夕,陳銀三把家裏拾掇了一遍,意外發現了一批自己當年寫於獄中的日記和部分詩歌、小說作品。

陳銀三在獄中創作的小說片段,他把自己的遭遇寄託在故事中。

1987年春,二審後的陳銀三被髮往淄博湖田監獄服刑和勞改。他做過陶瓷工、醫院護士、石灰廠文書等。他每個星期都寫申訴信,"每天晚上幹完活,回去我就寫一封。那幾年寫的申訴信,數量在500封往上。"

入獄的第一年,血氣方剛的陳銀三整日整夜怒火中燒,難以成眠,以致眼睛長了眼角息肉,視力下降。後來,他的脖子上又長了一顆大肉瘤,被轉移到監獄醫院,"那時候太難熬了,肉瘤動了一次手術,沒完全治好。我以爲我要死在裏面了。"

正是1987年住院的幾個月,陳銀三閱讀了大量小說、詩歌,在每天的日記中做摘抄,寫詩歌,抒發不平之氣。臥病在牀治療期間,他看了許多書,常常化用古詩詞表達情緒,如"坐牢已數月,家書抵萬金"。1988年看電視劇《劉連仁》,他"心情難以平靜,深爲劉連仁的遭遇而痛心。歷盡人間千般苦,踏遍地上坎坷路……"看《紅樓夢》,他寫詩"心情信黯然,吾信愈加寒。昨是金玉家,今爲全家斬。只剩一寶玉,竟爲流浪漢。萬事東流水,事事難求全。"看《燕子李三傳奇》,他立誓,"立下愚公移山志,不血此恥家難還。"

1987年5月27日,他作詩《愁》,"愁,愁,愁,白了少年頭。憂,憂,憂,蹉跎了春秋。求,求,求,何日報此仇?羞,羞,羞,冤到何時候?"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作詞發問,“何日報此仇”,“冤到何時候?”

5月31日,他寫《盼望着》,"盼望眼欲穿。到如今,深陷泥潭。人皆知,有誰管?要申冤,難上難!人生路,幾多歧……黃河尚有澄清日,我也定有雪恥時。"他又補充,"雪恨不煩刀劍,翻冤何用戈矛。"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作詩並立志,“黃河尚有澄清日,我也定有雪恥時”。

6月1日,他做筆記,"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官大一級壓死人"……

6月3日,他讀當時暢銷的200萬字歷史文化小說《括蒼山恩仇記》,記下"無罪無辜,死不瞑目;此仇不報,天誅地滅。碧血丹心";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看《括蒼山恩仇記》後表達“碧血丹心”。

6月10日,他寫詩《憶舊》,"別家一年整,恩情愈更濃。去年亦此時,亦是此情景。蒼天爲我陰,老天亦有情!天陰傷情生,似訴我生平。天生爲苦命,人力能相爭?願天長眼睛,助我赴前程!"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作詩感嘆“天生爲苦命,人力能相爭?”

8月30日,他作詞《難!憾!盼!》,"胡斷,枉斷,竇娥奇冤重現!立志、發誓,空留終生遺憾!歸根,結底,有理莫若有權!一紙,公文,骨肉親人離散!……你願,吾願,但願天遂我願。盼,盼,盼。"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作詞稱“有理莫若有權”,“千險,萬險,莫若做人之險”。

9月10日,他給老師寫發不出去的信,"今天是你們的節日……儘管現在成了'囚犯',但請你們相信,您的學生,我絕對沒有幹出、也幹不出給你們丟臉的事……我堅信:黃河尚有澄清日,冤案豈無清白時?"

9月15日,他作詩《住院五月整》,"心中無比惆悵,爲慰吾孤寂之心,作此詩以記之:住院五月整,心情憂忡忡。相思淚已幹,思親情更濃。案情如吾病,頗難根除淨!夜半望星空,唯見月兒照。鏡前偶一站,心中暗喫驚。不見少年郎,但見白頭翁。"附記中他又寫道,"心中無比焦慮,對自己的前路將在何方,心中着實無底,深深體會到:做人難,難於上青天。"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描述自己“鏡前偶一站”,“但見白頭翁”。當時他的頭髮已白了一大半。

"不見少年郎,但見白頭翁",並非虛構。今天的陳銀三,頭上是黑髮,但他說,其實1987年坐牢幾個月後,"家裏情況不好,連愁帶急",他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出獄後幾乎全白。爲了生活,他每隔幾個月理髮時,都要把頭髮染成黑色,"我們這邊很便宜,理髮帶染髮,18塊錢。"

這些《獄中日記》,已經在陳銀三家中塵封30多年,許多紙張已有老鼠洞。"那天找出來,我一邊看,一邊馬上就又想起在監獄裏的遭遇,(當時)病得那麼厲害,喘氣喘不上來。我一直不願再去回憶這些事兒。"

《獄中日記》顯示,此案給陳銀三身心留下的巨大創痛。在獄中,他通過讀書、寫作抒發憤懣,體悟人生智慧,也時刻思考着自己人生的未來。他曾在紙上寫下一篇萬字小說,將自己的遭遇融化在小說主角身上。

在另一次的寫作中,他似乎對"人生之難"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巧舌如簧亦枉然,水落石出終有日,及早回頭。辦案像燉豆腐,有事須長三隻眼,還得再煉。爲什麼人與人之間溝通這樣難?爲什麼大家都戴着面具生活?""推理和想象只能存在於文學,不能移植於司法實踐"。

陳銀三的《獄中日記》,感嘆“推理和想象只能存在於文學,不能移植於司法實踐”。

他忘不掉自己身上的案子,"一個人如果說不清楚他過去某個月某一天內的去向,就要被定爲殺人兇手,這是什麼邏輯?"他不解,"這麼說,只有每天從早到晚待在熟人中間,不停地說話,連上廁所都要拉個同伴纔是安全的?"他感嘆,"胡扯,枉斷,純粹是天方夜譚"。

30多年過去了,他的想法,還和《獄中日記》裏寫的一模一樣。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觀象臺創作,在****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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