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小學生墜亡一年後

10月20日,胡學峯在兒子胡宗傑墓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攝

胡宗傑生前的臥室保持原樣,父母把一張全家福放在他牀上。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攝

關於小學生胡宗傑的死亡,在過去一年裏,是困擾他父母的一個越來越長的問號。

他生前就讀於山西省朔州市實驗小學六年級一班。2019年10月23日17時許,11歲的胡宗傑從位於四樓教室後側的窗戶墜落後身亡。

朔州市教育局在事發當天公佈的對外通報中,稱胡宗傑“墜樓,經搶救無效死亡”;朔州市實驗小學後來的一份加蓋公章的文件中,亦稱胡宗傑“墜亡”。

他的父親胡學峯被校方口頭告知“胡宗傑自行墜樓”。一年來,胡學峯和妻子朱翠梅一直在試圖獲取書面調查結論,找到兒子死亡的原因。

朔州市公安局稱,相關情況已通報給市教育局和校方,不再告知家長。教育局和學校則表示“擔心家長知道後承受不了”,另外出於“保護學校其他未成年人”的需要,不再公佈。事後,學校補償給這個家庭100餘萬元(含墊付保險費用)。

墜亡

找到胡宗傑的死因,是胡學峯夫婦過去這一年最重要的事。他們彷彿陷在了兒子墜亡那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種種細節。

2019年10月23日是星期三,胡宗傑中午放學後回家,朱翠梅在班級微信羣內向語文老師例行報告了他的讀書情況,“劉老師您好!胡宗傑中午讀了《海底兩萬裏》半小時。”

朱翠梅是醫生,那天下夜班在家休息。午飯時喫了油餅,朱翠梅記得,胡宗傑說“想喫昨天的燜面”,她表示“晚上熱了再喫”。

午飯後,胡宗傑在字帖上練字。這是他在作文本上寫下的“新學期新計劃”的一部分:“改掉寫字和坐姿問題。”他覺得自己的字“一個字牛頭大,一個字小雞爪”,寫完字帖拿給爸爸看後,到臥室看書、午睡。

那天下午兩點多,胡宗傑掛上鑰匙,向朱翠梅道了聲“媽媽,拜拜”,關上門上學去了。

在17:06之前,朱翠梅並未感到這一天與平時有何不同。

她和丈夫分別在醫院和政府部門上班,家裏兩個孩子,大兒子在高中寄宿,每兩週回家一次;小兒子胡宗傑走讀,從家步行10多分鐘就能到學校。他們認爲自家像大多數工薪家庭一樣,“生活簡單,知足”。

當天17時06分,他們的生活開始震盪。朱翠梅接到班主任賈志明的電話,“胡宗傑從樓上滾下來了”。

朱翠梅馬上致電丈夫,此時,胡學峯正騎着自行車在下班路上,打算順路接兒子回家。

接到妻子的電話,胡學峯猛踩腳蹬子衝向學校。在校門口,他看到一輛救護車正在放學的學生中間往裏擠,他把自行車朝路邊一扔,跟着往裏跑。一位接學生的家長說了一句“有個孩子從四樓掉下來了”,胡學峯聽到後心裏咯噔了一下,“會不會是我孩子?”

他發現救護車開往操場方向,感覺更糟了:如果是胡宗傑從樓梯上滾下,救護車應該往教學樓前面去,爲什麼去樓後呢……也可能救護車有別的事吧?

他還是選擇跟着救護車跑過去。車在前面拐彎,胡學峯直穿過綠地,看到一個穿着灰色外套的學生仰面躺在地上,書包還揹着,被壓在身下。他覺得腦袋嗡嗡響,“是我的孩子”。

“二親……”胡學峯喊。“二親”是當地大人對自家孩子的暱稱。孩子沒有反應。

胡學峯抬頭看了看,四樓教室的窗戶敞開,他頭一次感到“四層樓原來那麼高”。

救護車也到了,醫生和護士緊急處理後把胡宗傑抬上車。胡學峯跟着上去,大喊着“胡宗傑”。胡宗傑一個字也沒應答,只是眼神往父親的臉上聚了一下,又回到麻木的狀態。

胡宗傑被送往朔州市第三人民醫院。這也是朱翠梅工作20多年的地方,胡宗傑經常來玩,許多醫生、護士都認識他。

“朱大夫家的孩子,特別活潑的一個小孩。”一位參與搶救的醫生回憶,當時正值交接班,許多醫生、護士都在單位,參與了搶救。

朱翠梅接到班主任賈志明的電話後,開車趕往學校,聽說救護車已把孩子接到醫院,又迅速折回。一看到躺在搶救室的胡宗傑,她瞬間“崩了”,嚎啕大哭。

經過40多分鐘搶救,胡宗傑“心音無恢復,無自主呼吸,雙側瞳孔散大固定,心電停止”,離開了這個世界。

心結

這一年,胡學峯的兩鬢和朱翠梅的頭上都添了一層白髮。他們一個47歲,一個48歲。有一次,一個鄰居見到朱翠梅說,“你看你都啥樣了?”朱翠梅佝僂着背,面色陰暗,頭髮白得顯眼。

朱翠梅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家,而是在大兒子胡宗希(化名)的學校附近租房住。即使有事路過,她也要繞開老房子。

在那處老房子裏,胡宗傑的書桌上擺着兩瓶打開的可樂、插着吸管的果汁。這是他哥哥帶來的。胡宗希每隔兩週從學校回家,會帶上弟弟愛喝的飲料,到臥室坐一會兒。

胡宗傑喜歡讀書,他的小臥室還保持着原樣,枕邊是《月亮和六便士》《恰同學少年》《明朝那些事兒》等圖書。

在後來回憶他的作文裏,一位同學寫道,“他的語文非常棒,知識淵博,語文老師還得讓他三分,我得讓他八分。”

事件發生後,不幸的消息在這座城區常住人口不足百萬的地級市飛速擴散。當天,胡宗希在學校聽說“實驗小學有人墜樓”。過了幾天,父母告訴他墜樓的是弟弟。他一度覺得在夢裏。

兄弟倆相差六歲,胡宗希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弟弟恰好相反,在其他同學回憶的作文裏,對胡宗傑的描述,“性格開朗”“活潑”是高頻詞。

家人想不通,“好端端的人,怎麼(下午)兩點半去上學,5點就沒了”。胡宗傑的死因成了他們的心結,“墜樓總要有個原因吧?”

身爲一名有20多年行醫經驗的醫生,朱翠梅對胡宗傑的死狀和傷情感到不解。

一位參與搶救的醫生介紹,根據胡宗傑的診斷報告和醫學影像,他的身上有11處部位受影響,其中最致命的是右側八根肋骨骨折,刺穿肺部,導致“雙肺萎陷”,呼吸困難,心臟疑似破裂。受傷部位集中在胸腹、盆骨,但是雙腳、雙腿未受傷,頭部也無較大的衝擊傷。

家屬對“自行墜亡”抱有懷疑。朔州市實驗小學校長趙志傑曾於事發3天后口頭告知他們,“孩子是因爲數學考試成績差,自行墜亡的”。

“‘自殺’這個詞不好聽,一般這種情況稱‘自行墜亡’。”朔州教育系統一位要求匿名的內部人士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這基本上認定胡宗傑是“跳樓自殺”。

今年10月22日,趙志傑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說,公安機關曾轉交給學校4頁紙的調查報告,“詳細的情況不便告訴胡宗傑家長,擔心他們無法承受,此外,報告上涉及其他學生的詢問記錄,擔心家長看到去找當事人,帶來次生傷害。”

他表示,胡宗傑確實是因爲數學成績不好,“擔心回家被媽媽罵”而產生過激行爲。

“我不讓公佈,公佈出來對大家都不好。”朔州市教育局局長劉貴龍在與家屬溝通時表示。他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解釋,這主要也是出於保護受害者家屬、避免當時在場學生出現二次受害的考慮。

“因爲數學考試成績差”“被媽媽罵”,胡學峯和朱翠梅對此無法接受。他們說,“六年級數學課任課老師換成了班主任賈志明,這纔剛上兩個月的課”,無從得知這次考試指的是哪次。

胡學峯翻出胡宗傑在上一個學期的期末考試數學試卷,成績是85.5分。他臥室牆上的獎狀中,一張是2017年6月1日加蓋朔州實驗小學公章的“‘數學大王’稱號”獎狀。他們認爲,儘管這不代表胡宗傑數學成績好,但也能說明他數學成績不是很差。即使如校長所說考試成績差,胡宗傑的心理也沒有那麼脆弱。朱翠梅說,他們對兩個孩子的學習並沒有施加壓力,“開心就好,只是上小學,爲啥要給孩子壓力?”

盲區

“希望我下輩子做一個好學生。”這句話,寫在胡宗傑數學課本的扉頁。

胡學峯在大約一年後才見到它。2020年10月20日,他到朔州市朔城區公安分局領取兒子的書包等遺物,一位辦案民警在交接物品時說,如果家長不認可,可以申請筆跡鑑定。“不管你們認可不認可,這個我們已作爲證據採納”。

這句話讓胡學峯蒙了,此前他們從未聽到、見到過胡宗傑表達類似的話。他和朱翠梅想知道胡宗傑在最後的數學課上遇到了什麼。

夫婦倆認爲,相關部門應該把調查情況告知他們,對“突然沒了的孩子”只給一個“自行墜亡”的口頭通知,無法令他們信服,“無論是自行墜亡、意外跌落或是別人推下,不可能一點徵兆也沒有”。

去年11月4日和5日,朱翠梅到學校找趙志傑、賈志明追問,申請查看當天監控錄像,未果。5日那天,因朱翠梅“出現過激行爲”,朔州實驗小學報警,朱翠梅因“擾亂單位秩序”被行政拘留10天。5天后,朱翠梅因“病情嚴重可能危及生命安全”,被停止執行拘留。

胡學峯取遺物時,辦案民警才向他展示了一份“圖偵分析”。圖像是監控錄像截圖,記錄了墜樓前胡宗傑進入校門、上樓梯、進教室以及樓道外放學時的畫面。

畫面顯示,墜樓事件發生前,除了胡宗傑,班內其他學生都已離開教室。隨後有4名小學生陸續返回教室,那天16時59分,兩名學生慌張跑出。一位參與辦案的民警說,墜樓應該就發生在這一分鐘內,兩名學生是去報告老師。

辦案民警稱,完整的監控錄像已被朔州市公安局調走,不便查閱,需家屬前往市局申請。距離最近的監控攝像頭只在樓道內,胡宗傑所在的教室及其墜樓的窗戶周圍,都沒有安裝監控設備,屬於盲區。

趙志傑對記者解釋,朔州市凡是設過中考、高考考場的教室內才裝有監控,六年級一班教室沒有設過考場,所以沒有攝像頭。

當時,六年級的放學時間是17:30,爲何17點前教室僅剩5名小學生?數學老師賈志明爲何沒在教室?趙志傑解釋,每週三全校教師要進行業務學習,學校比平時提早半個小時放學,並且監控畫面時間是設備校正時間,有一定誤差。

記者多次致電賈志明,均無人接聽。

“他(胡宗傑)昨天下午第一節課積極回答問題,語文老師劉老師還表揚了他。第二節課,數學老師賈老師讓他在教室裏改錯,賈老師也沒打他、罵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掉下去。”胡宗傑的一個同班同學在作文《我心中的那個他》中寫道。

這是胡學峯夫婦看到的有關當天下午的唯一一份“非正式記錄”。除此以外,他們沒能從任何一位學生和家長嘴裏打聽到此事。

胡宗傑出事後,班主任賈志明召集家長、學生開會。當天17:47,他在當時有138人的家長微信羣通知所有人:“各位家長:現在帶上學生到學校二樓多功能教室集中。”連發了4次。

胡學峯找到了許多家長的聯繫方式,列滿了一張紙,挨個打電話、發微信。接通的家長們均婉拒了他的追問,其中包括他的同事。

2020年3月3日,胡學峯和朱翠梅被從這個羣中移除。

權利

胡學峯說,他們希望知道孩子“自行墜亡”前的事情,讓他們一家信服,“給胡宗傑一個交待”。

“孩子沒了,作爲父母來講,現在有權利要求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該案本身不一定是刑事案件,但是家屬對於真相的要求,這是天然的權利。”北京市律協刑事訴訟委員會副主任、北京市煒衡律師事務所彭逸軒律師向記者表示。

他解釋,這裏面涉及兩個概念,一個是執法信息告知,根據公安部的有關規定,刑事案件執法信息要告知相關權利人,比如案件構不構成刑事犯罪、是什麼原因等執法信息應該告知權利人,孩子的父母要求知道執法信息是沒有問題的。權利人如果不認可相關信息,可以要求複查、追究相關責任。第二個概念是執法信息公開,公開是向不特定對象,比如向社會公開,這是受到限制的,不是說所有信息都要向社會公開,比如涉及未成年人隱私的執法信息公開受嚴格限制。

彭逸軒說,當地公安機關、教育單位可以選擇不向社會公開,但應該告知胡宗傑的父母,這是他們法定的、天然的權利,教育部門更沒有權力要求公安機關不告知家屬。

“朔州市教育局可能考慮到了市裏整個教育環境、考慮到了學校教學秩序、考慮到了社會穩定,但是唯一沒有考慮到的就是家屬內心受到的傷害。不能以對一個創傷難受的判斷取代家長的判斷,還沒告訴他們,怎麼能判斷這個東西他們能不能承受得了?”彭逸軒認爲,父母如果看不到真相,疑點會一直成爲心裏的疙瘩,過不去的。

胡宗傑的墜樓,在朔州這座小城傳得沸沸揚揚,對於墜樓原因亦有多種揣測。胡學峯夫婦也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無論如何,公安機關都有理由、有義務把辦案實際情況告知孩子的父母。”長期關注未成年人權益和校園安全領域的北京京都律師所事務所馬若飛律師說,公安機關辦案在案件偵查結束之前,還處於涉密狀態,可以暫時不公佈不公開,當案件偵查完畢,這個小學生的父母作爲其法定監護人,按照民事訴訟法來說,在本案中本身就可以作爲侵權責任的原告。

孩子已經去世了,他的權利只能由監護人或繼承人行使。馬若飛建議,胡宗傑的父母可以向法院申請調取辦案記錄。

胡宗傑離世時,距離12歲生日還有半個月,朔州當地有一種12歲“圓鎖”的儀式,代表着“一個兒童成長爲大孩子”,邀請親友一起慶祝。胡宗傑原打算邀請十幾位同學和好友參加。他當時正在準備生日會的演講詞,是一段英文,爲此他還請教了英語培訓班的老師。

演講詞一共四段話,胡宗傑在最後一段感謝他的父母,寫道:Thank you for giving me a life, I will remember this special day forever.

I will never let you down, I will study hard.(謝謝你們給了我生命,我會永遠記住這個特別的日子。我永遠不會讓你們失望,我會努力學習)

就在這個小學生墜樓前不久,2019年國慶假期,這家人去照相館拍了一組照片,準備在“圓鎖”儀式上使用。他去世後,家人才拿到那些照片。朱翠梅拿了一張胡宗傑的單人照,放在餐桌靠牆的一端,就好像一家人還在一起喫飯。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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