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彎彎

電視劇《鶴唳華亭》中,有一幕是太傅盧世瑜辭官。

身爲太子蕭定權的授業恩師,又是清流領袖,盧太傅不會直截了當地對皇帝言明去意,而是委婉地提出想喫菰菜、蓴羹、鱸膾這三樣菜。

盧太傅心心念唸的三樣菜,就出自“秋風鱸膾”、“蓴羹鱸膾”的典故,這典故源於張翰。

他引用西晉著名學者張翰掛職回家的典故,暗示自己打算辭官歸家,告老還鄉。

可惜盧尚書最終並未順利成行,他肩負師者的重任,採用“死諫”的方式進言。臨終前,一段慷慨激昂,感人肺腑的內心獨白,真是催人淚下。

“故鄉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盧太傅的例子,印證了一種共通的情思:一個人,無論你出走多遠,對故鄉美食的那份牽戀,是融入骨子裏的,是能化成鄉愁,磨成追思的。

這種思念,走進詩詞之中,便是“蓴鱸之思”。

01

張翰,字季鷹,西晉時吳郡人。有清才,善屬文,爲人舒放不羈,曠達縱酒。他留名於世,就是因爲蓴菜和鱸魚。

張翰在洛陽任齊王司馬冏的屬官,有一天,他與朋友小聚,暢談甚歡,忽然窗外刮來一陣秋風,隔窗望去,落葉在悠悠飄零。

就在那一瞬間,張翰悵惘上心頭,滿心懷念故鄉吳中的美味:蓴菜羹和鱸魚膾。

洛陽城裏見秋風,鄉關之思意萬重。眼見秋風又起了,家鄉鱸魚肥美,可自己還在遙遠的北國,離鄉遠隔數千裏。

想回又回不去,心中傷悲無可訴說,只能壓抑在胸中,仰天長嘆: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思吳江歌》

這是他在洛陽思念家鄉時發出的慨嘆。人間忽已秋,身在天涯的斷腸人,難念生起對故鄉風物的深沉思念。

秋風颯颯,天高雲淡,隻身在洛,千里爲宦。家鄉吳江的水是那樣清冽,水中的鱸魚是那樣肥美,鱸魚蓴羹的美味一念起,他就心旌搖盪,脣齒有香。

張翰官職不高,抱負難施。加之官府諸事繁雜,過得並不如意順遂。另外他預見到局勢動盪,萌生避禍退隱之意,想遠離亂世,棄官回鄉。

不久司馬冏失敗,親族和部屬被牽連誅殺,張翰得以保全。

一個人要想發揮經世濟民之才,需要很多內外在的條件,有時,迫於諸多客觀因素,很多人的理想照不進現實。

那麼,當一個人達不能兼濟天下時,獨善其身也是一種良策。因此,《世說新語·說鑑》和《晉書·張翰傳》也付之以筆墨:

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說:人生貴在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曹操有言:“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苦短,最聰明的活法,應當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爲了高官厚祿而千里奔波,爲了蝸角虛名而背井離鄉,這樣的差事張翰做得並不快樂啊。

他說走就走,很快就上書齊王,直言心事,請求辭官回鄉,過上理想中的生活。

自此之後,世人用蓴羹鱸膾或季鷹思歸等典故形容人不慕名利,順乎自然,也用以形容遊子的羈旅之情。

同時,吳人於蓴鱸間留戀的一抹鄉愁也觸動了天下文人的思緒,留下了吟詠千古的“蓴鱸”佳作。

02

唐時,最悽美的“蓴鱸之思”要屬趙嘏筆下的《長安晚秋》:

雲物悽清拂曙流,漢家宮闕動高秋。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紫豔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

詩人趙嘏登高望遠,長安秋色在他眼中,是清晨的曙光中淒涼的雲霧縷縷,是漢代宮闕上方繚繞的秋雲幾朵,是天邊的殘星點點,是南飛的秋雁行行。

入目是凋零的池蓮,入耳是長笛的幽怨,不知那獨倚高樓的人是否在眺望遠方?

趙嘏的鄉思之情隨着長安的秋意濃烈起來了。他本是江南人,如今卻寓居長安,若能跟那大雁一樣,振翅飛回家鄉該有多好啊。

獨在異鄉爲異客,不逢佳節也會倍思親,何況作此詩時的趙嘏,正處人生低谷,進士不第,前途渺茫。

趙嘏胸懷壯志,心懷家國,希圖一展才華。年輕時他便遊歷四方,多次參加選官考試,可屢次科考的失意,挫敗了他的雄心,澆滅了他的豪情。

他內心深處的苦悶和彷徨,誰又懂得。大好年華悄然流逝,客遊奔波盡成徒勞,孤寂艱辛處境慘淡,淒涼迷惘的前景卷着秋意襲上心頭,更添了幾分離愁。

趙嘏留給世人一個“人倚樓”那般黯然神傷的孤獨身影,世人讀到了不得志文人的無限悲涼。

“此日沾襟念岐路,不知何處是前程。”思家正嘆江南景的趙嘏,對故鄉愛得深沉,一如他在另一首《江亭晚望》中寫的:“聞說故園香稻熟,片帆歸去就鱸魚。”

03

到了宋代,文人們對於蓴菜鱸魚的興味依然濃厚。

仁宗景祐三年(1036)七月,歐陽修貶官夷陵(今湖北宜昌)的途中,乘船航行在真州江面的時候,他寫下了一首《初出真州泛大江作》:

孤舟日日去無窮,行色蒼茫杳靄中。山浦轉帆迷向背,夜江看鬥辨西東。滮田漸下雲間鴈,霜日初丹水上楓。蓴菜鱸魚方有味,遠來猶喜及秋風。

人生如逆旅,他亦是行人。五月間,詩人就被貶官出京。離開帝都後,一程皆走水路,七月中旬到達真州,住了十多天。

前路漫漫,詩人乘船沿着大江西上,看到長江江面上的秋天景色,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困頓和茫然。

貶謫的路途是那樣幽遠孤寂,心中的失落是那樣濃墨可感,幸而有水田上飛的大雁、落日中的紅楓與他相伴。

家鄉的蓴菜和鱸魚味道正鮮美啊,吹着帶涼意的秋風,這個仕途失意的遷客騷人釋然了。

蓴菜鱸魚成了歐陽修的平生慰藉,他還有一首佳作:

清詞不遜江東名,愴楚歸隱言難明。思鄉忽從秋風起,白蜆蓴菜膾鱸羹。

臨近而立之年,正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好年華,突遭遠謫,歐陽修卻能化悲情爲曠達,賦詩說:“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

04

豪放詞派的代表蘇軾和辛棄疾寫“蓴鱸之思”的妙句不得不提。

蘇軾爲官一生,本以爲烏臺案讓他深陷低谷,不曾想,還沒到谷底。他的後半生,被越貶越遠,相繼被貶到偏僻的惠州,遙遠的儋州。

磨難給蘇軾千錘萬擊,曠達如他,且以人格的光輝照耀後世。每到一地,都不忘以尋覓美食爲樂。

東坡對喫頗有研究,給蓴鱸也用過不少筆墨:“秋思生蓴鱠,寒衣待橘州”是深濃的思念;“浮世功勞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機早,直爲鱸魚也自賢”是滿心的豔羨;“我生涉世本爲口,一官久已輕蓴鱸”是回眸的抱憾……

辛棄疾的《水龍吟》裏有一句:“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南歸數年後,辛棄疾在楚天的千里清秋裏,登上建康的賞心亭,極目遠望祖國的山川風物,吟了一曲忠臣志士的悲歌。

稼軒也思念家鄉,可是,他怎麼能夠像張翰那樣率性,看見秋風起,想念家鄉的鱸魚,就毅然辭官回鄉呢?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他想做沙場秋點兵的壯士,只盼“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嘆時光太匆匆,功名未就,老大無成,頭髮卻先白了,人先老了。

北伐無期,恢復中原的夙願還未實現,蓴鱸之思於他,終是求而不得的。

其實,辛棄疾的心底對天倫之樂還是有一份期許的,不然他滁州送範倅時,怎會贈別那句“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05

“蓴羹鱸膾”不知叩動過多少文人的故土情懷,一些詩人因迷戀張翰的蓴鱸之思,還特意去江南一品蓴菜鱸魚的真味。

歲月蹉跎、人生遲暮,走遍滄桑的詩人們,心底都葆有一份蓴鱸的生命感懷。

元稹“蓴菜銀絲嫩,鱸魚雪片肥”的詩句,首先直言蓴鱸的誘人。

白居易在江南做官的時間比較長,他的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其次憶吳宮。憶的是一地山水,更是名菜風味。

他在《偶吟》詩裏寫道:“猶有鱸魚蓴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興之所至,他都想立馬到江東嚐嚐美食。

崔顥在維揚送友還蘇州時詠歎:“渚畔鱸魚舟上釣,羨君歸老向東吳。”郎士元送友人歸吳時勸慰說:“秋來多見長安客,解愛鱸魚能幾人。”

當初離開故土,踏上去京都的長路時,誰的心中都是懷揣着美好的願景,希求有一番作爲。然而,現實竟是那般跌宕起伏,“長安漂”們久居異鄉,戀戀風塵,營營碌碌,灑脫者都是少數,真正能像張翰那樣辭官歸家的又有幾人呢?

道出此中真意的,還是狂放不羈的李白那句“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與其陷於世俗的藩籬,不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蓴鱸之思的高遠內涵何止是思念家長舌尖上的美味,分明是奔赴一種快活適意的人生啊。

06

晚年隱居故鄉吳淞江畔的范成大有詩讚美鱸魚:“細搗棖虀賣膾魚,西風吹上四腮鱸。雪松酥膩千絲縷,除卻松江到處無。”

在野的楊萬里也對鱸魚竭盡溢美之詞:“白質黑章三四點,細鱗巨口一雙鮮。秋風想見真風味,祗是春風已迥然。”

陸游也守着時令盼美味:“今年菰菜嘗新晚,正與鱸魚一併來。”然而,屬於放翁的恬淡悠然,還是那句“家釀湖蓴誰共醉?江雲淮月又經春”。

宋詩人中,還有葉夢得的“鱸蓴新有味,碧樹已驚秋”,陳堯佐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風斜日鱸魚鄉”。

明人于謙是浙江杭州錢塘縣人,他筆下的“蓴鱸之思”也毫不遜色,“荻花楓葉愁江渚,蓴菜鱸魚憶故鄉”是他解不開的相思,“敝廬只在吳江上,蓴菜鱸魚入夢香”是他散不去的情愁。

後記

一盤鱸魚膾、一碗菰菜羹,蘊藏着中國人尋常質樸的生活期許,是人們對鄉味最深切的懷戀。

鱸魚膾、蓴菜羹,從來不止是一道美食,更是繚繞心間的鄉味,是閱盡浮華後,對那份質樸清淨生活的紀念。

秋風起,木葉落,無論家鄉在何方,每一個遊子心中都有一份屬於自己的“蓴鱸之思”。

-作者-

彎彎,願用厚重作紙,清淡作筆,書寫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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