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衆所周知,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的清軍幾乎每戰必敗,然而,由於戰術細節的缺失、官方材料的掩蓋與私人著述的誇張,不少交戰狀況已經難以還原。不過,1842年3月10日凌晨的寧波之戰卻多少算是個例外,無論英軍還是清軍,都留下了不少生動細節。從此戰當中,大約也可窺探爲何清軍縱然佔盡天時地利,也往往輸得一敗塗地。

精心謀劃的浙東反擊戰

1841年秋季,英軍大舉侵入浙東,先後攻陷定海、鎮海、寧波三城,總兵葛雲飛、王錫朋、鄭國鴻三人相繼戰死,欽差大臣、兩江總督裕謙憤而自殺。

▲定海陷落

慘敗消息傳至京師,道光帝隨即任命奕經爲揚威將軍,從江蘇、安徽、江西、河南、湖北、四川、甘肅、陝西八省調集大軍,並在浙江就地招募勇壯,號稱“徵兵一萬一千五百人,募鄉勇二萬二千人,用餉銀一百六十四萬五千兩,籌劃一載”期望一舉剿滅“英夷”。曾參與守備西部邊陲的奕經自然清楚各類勇壯多半會淪爲餵飽大小官吏的手段,蘇、皖、贛、鄂四省軍隊也不堪作戰,倒是川、陝、甘三省“勁兵”相對精悍,且具備一定實戰經驗,足可寄予希望。

▲清軍虎皮士兵

1842年3月6日(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五日),湊足大約三千陝甘、四川機動兵力後,揚威將軍信心十足地上奏:“各路人人思奮,敵愾同仇,儘可仰賴天威,一鼓戰勝……攻剿三城,必須明攻暗襲同時並舉,庶使逆夷首尾不得相顧……”道光帝自然不勝欣喜,批覆道:“種種佈置,詳慎周密,朕心欣悅。諒將軍等必能剋期進剿,揚我國威,斷不令該逆揚帆遠遁!”伯納德(Bernard)在他根據英國海軍霍爾中校(Commander W. H. Hall, R. N.)筆記寫成的《復仇神號航行作戰記》(Narrative of the Voyages and Service of the Nemesis)中坦承:“必須承認中國人在寧波表現得極爲堅定,極具個人勇氣,而且他們的計劃實際上也十分完備”。

▲英軍復仇神號蒸汽戰艦

▲穿鼻海戰中的復仇神號

準備出征之餘,奕經也不忘開闢“第二戰場”,他從幕客中抽出多達二十五名“投效人員”滲透到寧波、鎮海、定海三城打探情報,結連內應,又派出17支僱勇隊伍潛入寧波,11支僱勇潛入鎮海。雖然其中某些經驗不足的幕客甚至被過分熱心的鄉勇當成“漢奸”扣押,但多方打探下也獲得了不少頗有價值的情報,試舉一例,親抵寧波城內的幕僚貝青喬就輕易得出正確結論——“英夷在城者不及三百人”、“盤踞寧城,約只二三百人,蓋其大隊夷兵均在定海”!

兵微械寡的佔領軍

貝青喬的估算與英軍實況完全吻合,當時,疫病和分兵導致英軍兵力缺額嚴重,且其主力仍留在以定海爲中心的舟山羣島,因此,即便在寧波之戰的最緊要關頭,全城英軍在最重要的反擊方向上也只能拼湊出144名官兵而已。寧波城內的英印軍隊駐軍單位大致爲第18、26、49步兵團各一部和馬德拉斯炮兵一部。即便在定海駐軍主力趕來支援後,據1842年3月15日戰前報告,第18團也僅能出動201人、第26團156人、第49團305人。佔領軍配備的火炮系2門四又五分之二寸榴彈炮,這是一種黃銅質地的輕炮,炮身僅長1尺10寸(約56釐米),重349磅(約158千克),炮膛長15.21寸(約39釐米),內徑4.4寸(約11釐米),攜行彈藥中75%系榴彈、10%系霰彈、9%系榴霰彈、6%系燃燒彈,由於過於輕便、威力有限,它早已消失在歐陸正規會戰場合,只能充當“山地榴”,用於道路艱險的殖民戰爭。

▲四又五分之二寸榴彈炮示意圖

▲現代人仿製的四又五分之二寸榴彈炮

與聲勢浩大的清軍相比,寧波、鎮海城內的英軍可以說是兵微械寡,其兵力也難以把守城垣,守軍戒備更是不足:軍官們整日騎着矮馬閒逛,士兵中的酗酒、嫖娼、鬥毆現象自然也層出不窮——時人傳說:“寧波娼家哭不止,來年養出小鬼子”。坐鎮定海的佔領軍總指揮郭富(Gough)中將在呈遞倫敦找出種種藉口:“寧波城牆周長接近五英里,城門外郊區龐大,因此,我軍不可能在如此龐大的城牆上部署步哨,應對進攻時只能仰仗頻繁巡邏,但敵軍的行動安排得非常出色,中國軍隊直到真正進攻城門時才被發現”,英軍18團團史則踢爆內幕:“(戰前的)寧波守軍人人都知道麻煩就快來了,只有臨時上任的守備司令(莫里斯中校)是個例外”。

▲日本畫家歌川貞秀繪製的英軍紀律渙散狀況

▲正在下鄉劫掠的英軍

事實上,早在夜襲寧波發生前,不少已經和英軍軍需混熟的當地商人和幫工已經泄露了清軍大舉出擊的說法,不過,由於指揮官的麻痹大意,英軍實際上並沒有採取什麼針對性措施。

鏖兵紫薇街

3月10日凌晨3時許,清軍從西門、南門兩路同時夜襲寧波。其中,遊擊黃泰等人率領堪稱陝甘綠營精銳的“甘肅提標五百人”突向寧波南門(即長春門)。據貝青喬記載,其時英軍“夷人守門者不及二十人”,清方此前埋下的潛伏僱勇則趁亂出擊,守軍炮兵指揮官蒙哥馬利(Montgomerie)中校在戰報中寫道:“南門遭到內外夾擊,估計有大批敵軍將其攻佔。”工兵少校貝爾(Bell)也承認:“(城外)敵軍主攻西門和南門,又同時從城內發起攻擊……南門守軍住在城牆下方,並沒有住到城牆上面,中國人從水門攻進城,而且顯然還有此前一天躲藏在(城內)房屋裏的部隊前來匯合,敵人就這樣成功奪下了南門,守軍則沿着無遮無掩的城牆壘道撤退……得勝的中國人突入了市場,在那裏遇到了從窄巷裏湧出的第49團某連。”這段記載大體與中方所述相符,貝青喬提到黃泰部的五百提標“遇夷兵於紫薇街”,紫薇街是從寧波南門通往城中心的通衢大道,兩旁商旅輻輳,甚至建有財神殿一座,這裏自然便是英方所述的“集市”。

▲《寧郡地望圖》中的寧波南門(長春門)

清軍爲了追求夜襲效果,一意輕裝行進,不僅並未攜帶各類火炮,就連火槍也沒帶上幾把。不過,猝不及防的英軍守備司令莫里斯(Morris)也只能抽出遠不足百人的49團麥克安德魯(McAndrew)連前來應付,而且儘管蒙哥馬利中校指揮2門榴彈炮和若干臨時充當步兵的炮手匆匆趕赴南門,也沒能趕上戰鬥。於是,冷兵器的清軍便和僅有步兵的英軍列成縱隊在紫薇街上狹路相逢。

▲《寧郡地望圖》中的紫薇街

英軍連長麥克安德魯上尉事後向莫里斯講述了戰鬥細節,後者也將其錄入戰報:“抵達街道(紫薇街)後,他(麥克安德魯)發現敵軍不僅控制了南門,而且已有大批兵力突入深處城市中心的市場。他立刻展開街巷射擊,還朝着敵軍縱隊前部發起多次刺刀衝擊,最終使其蒙受慘重損失,並將其逐出城市。”所謂“街巷射擊”(street firing),也就是適用於街道、小巷等狹窄空間內,連10人都未必能並肩行進時的輪流射擊方式。當某個連縱隊開始街巷射擊時,連長一般會命令“停!”,最前方的第一排排長隨即依次下令“預備、瞄準、射擊、收槍、向左向右、向後、快步”,令第一排完成射擊並從縱隊兩側轉移到尾部裝填彈藥,隨後第二排繼續前進,完成同樣的射擊動作,如此反覆循環下去,令火力連綿不斷。也難怪奕經會在奏摺中胡說什麼:“逆夷驚覺,迎門放槍……該逆等均攜有手槍,長不過數寸,一發雙聲,循環不斷”。

在如此這般的連環轟打面前,缺乏火力的清軍顯然不能坐以待斃,但他們的反擊始終無法突破敵軍,倒是屢屢在英軍的刺刀衝擊面前潰散。貝青喬便提到“(黃泰部)守備徐宦最爲猛烈,挺槍先進,羣夷環擊,刃出於脅,尤奮殺英夷十餘人,並生擒一人而死”,此處記載儘管習慣性地誇大了戰果,卻也生動展示了單打獨鬥的清軍猛士如何在英軍刺刀叢林面前受挫。最終,“相持兩時許……我兵鏖鬥益急,奈無後援,傷亡漸多,(黃)泰遂率衆退出南門”。奕經則一如既往地甩鍋本地壯勇,“本地響導伏勇,膽小怯懦,即紛紛退後,繼至勇壯不知前路情形,踊躍攻進,遂至前後壅塞,立腳不住”。破曉時分,蒙哥馬利終於率領炮兵抵達戰場,卻只能聽到英軍的歡呼聲,原來,麥克安德魯已然率部重奪南門。

慘敗西門

蒙哥馬利隨即率部趕往西門(即望京門),雖然清軍在此處投入了“最爲驍勇”且頭戴虎皮帽的金川屯兵,英軍起初也僅有18團的29名官兵把守,可佔據絕對優勢的清軍還是隻能勉強攻入甕城(月城),卻始終未能突破西門。其原因既在於西門備戰相對認真,發現清軍蹤跡五分鐘後即已嚴陣以待,且有兩個連前來援救,也在於一個戰前因酗酒而被關進西門監獄裏的18團列兵、愛爾蘭酒徒邁克爾·庫辛(Michael Cushin)。夜襲伊始,缺乏人手的英軍便把庫辛放出監獄,此人乾脆拆下門閂當成兵器,在城頭短兵相接中大肆逞威,又帶着十餘名同伴投擲條石,總算是擊退爬城清軍,替後續部隊爭取了射擊空間。

▲《寧郡地望圖》中的寧波西門(望京門)

正當清軍在甕城內進退維谷之際,英軍勉強用此前就地徵用的矮馬將2門榴彈炮從南門拖到了西門戰場,趁機展開曲射,榴彈當即在甕城內肆意炸裂。蒙哥馬利中校在戰報中平淡寫道:“榴彈投射得非常好,很快就將敵軍逐出火力範圍”。倒是貝青喬不知英軍用了“開花彈”,誤以爲乃是此前在甕城內埋下地雷,於是竟留下了這等記述:“初,英夷與西門月城內潛掘深阬,設伏地雷火炮,及屯兵進攻……甫及月城,機動炮發,我兵蒼黃四走”。奕經則似乎只知道炮火自天而降,在奏摺中信口胡謅道:“屯兵即爭先奮勇扒城,攻門而入……夷人即從樓上拋擲火球火箭,蔽空而下,較前尤多,竟至無處躲避”。

▲英國畫家想象的英軍愛爾蘭團與身披虎皮的清軍交戰

擊退甕城清軍後,蒙哥馬利收攏西門部隊,計有官兵144人,他隨即決心趁勢出擊,計劃殺入郊區,將城外清軍一舉擊潰。

隨後的戰鬥已是毫無懸念,筆者此處只需摘引蒙哥馬利戰報即可:“我們殺出城門,沿着狹窄的郊區街道行進,一段時間內幾乎毫無抵抗,可在距城大約半英里的地方,我們遭遇了大批敵軍。目力所及的整條街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一團。敵軍先頭部隊(其中有一個惹人注意的達官貴人騎着馬)揮動着刀劍和長矛,相互歡呼激勵,顯而易見,他們就算不朝我們衝過來,也是決心堅守陣地。要是他們真的衝過來,那我們這小股兵力就一定會被橫掃的……我們向前推進,縱隊先頭部隊開火,後續部隊繼續就位開火,指導推進到距敵12-15步爲止,到了這時,榴彈炮已被帶到前線,三份迅速發射的霰彈帶來了極好的效果。在榴彈炮抵達一線前,我還下令……包抄敵軍側翼,(包抄部隊)遇到了一些障礙,從附屬建築物裏衝了出去,徒涉了齊腰深的河渠。這一機動令敵軍徹底陷入失敗,他們極爲混亂地潰逃了。”

▲東方畫家想象的英軍與清軍交戰

於是,這般佔盡天時地利的寧波之戰,便以如此的慘敗告終了。

參考文獻:Adye, Ralph Willet, The Bombardier, and Pocket Gunner. London, 1813.Bell, Mark S., China: Being a Military Report on the North-eastern Portions of the Provinces of Chih-li and Shan-tung, Nanking and Its Approaches, Canton and Its Approaches: Together with an Account of the Chinese Civil, Naval and Military Administrations, and a Narrative of the Wars Between Great Britain and China. Simla and Calcutta, 1884.Greton, George le Mesurier, The Campaigns and History of the Royal Irish Regiment from 1684 to 1902. Edinburgh and London, 1911.Bernard, W. D., Narrative of the Voyages and Service of the Nemesis. London, 1845.Gooding, S. James, An Introduction to British Artillery in North America. Ottawa, 1965.Russell, John, Instructions for the Drill, and the Methods of Performing the Eighteen Manoeuvres. London, 1804.The United Service Magazine, 1842, Part 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中國史學會主編、齊思和等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鴉片戰爭》第3冊,上海:新知識出版社,1955年

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創稿件。主編原廓、作者無畋,任何媒體或者公衆號未經書面授權不得轉載,違者將追究法律責任。部分圖片來源網絡,如有版權問題,請與我們聯繫。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