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日本鹿兒島經濟大腕、Zann Corporation會長中村龍道

◆《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總編輯 蔣豐

楓葉尚未紅透的深秋,我已經顧不上新冠肺炎疫情的束縛,從東京羽田機場乘坐飛機,前往日本南端的鹿兒島縣採訪。記得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採訪田中角榮政權的內閣官房長官二階堂進的時候,他就告訴我:“你有機會應該到我的家鄉去,多瞭解一下西鄉隆盛。他對日本和中國的近代化都產生過重大影響。”從那以後,我閱讀過不少有關明治維新“三傑”之一西鄉隆盛的書籍,每次經過東京上野公園的時候,也都會去看看西鄉隆盛的巨大雕像,也曾去鹿兒島市西鄉隆盛出生的加冶町去拍攝過紀錄片,但卻從來沒有聽鹿兒島人細細談論過西鄉隆盛。此次,我決定不放過這個機會。

日本鹿兒島的經濟大腕、長年從事中日經濟文化交流的Zann Corporation會長中村龍道滿足了我這個願望。他不僅親自爲我們作嚮導,帶我們看了西鄉隆盛的公園、墓地、神社、剖腹自殺之地以及幾座雕像,還接受了我的採訪,讓我第一次傾聽到帶着“鄉音”和“鄉情”的鹿兒島人對西鄉隆盛的評說。下面,是這次訪談的摘要。

蔣豐:新中國開國領袖毛澤東主席17歲離開家鄉的時候,改寫了西鄉隆盛著名詩句“少年立志出鄉關”。您作爲西鄉隆盛的“鄉親”是怎樣看待當年西鄉隆盛滿懷壯志走向京都、江戶的呢?

中村龍道:我也聽說過新中國開國領袖毛澤東主席年輕時改寫着西鄉隆盛的詩句離開家鄉的故事。當然,也有人說,那並不是西鄉隆盛本人的詩句,而是西鄉隆盛非常喜歡的一首詩。但我覺得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西鄉隆盛的詩與毛澤東的詩的第一句話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少年立志出鄉關”。這說明革命家都是志向遠大、視野開闊,不拘泥於一時一地的。

鹿兒島位居日本的南端,在許多人印象中是一個比較偏僻、封閉的地方。事實上,鹿兒島從來就是一個對外開放、積極進取、充滿活力的地方。中國唐朝著名僧人鑑真當年不懼挫折六次東渡日本,最後就是在鹿兒島登陸的。日本戰國時期來自西方的新式武器——“鐵炮”,也是從鹿兒島出現的。日本江戶時代採取閉關鎖國政策,鹿兒島卻敢從事走私貿易,推動地方發展。德川幕府末期,外國列強逼迫着日本開國,只有鹿兒島(當時叫“薩摩藩”)和山口(當時叫“長州藩”)與他們進行過軍事較量。在這樣“開放”風土下成長起來的西鄉隆盛,以“開放”的胸襟走出鹿兒島,引領日本的明治維新,改變日本的歷史進程,讓我們這些後輩鄉親無比敬佩,一直當作榜樣的。

我知道人們對西鄉隆盛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也是褒貶不一的。但是,我認爲誰都無法否認西鄉隆盛是一個改革者、是一位改變歷史進程的人。而他走出鹿兒島,正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

蔣豐:您剛纔談到世間對西鄉隆盛褒貶不一,有各種各樣的看法。其實,中國人對西鄉隆盛的“徵臺論”、“徵韓論”就是有看法的。您對此怎麼看?

中村龍道:看待任何一個歷史人物,都不能脫離他的歷史背景。西鄉隆盛所處的時代,正是西方殖民主義在全球拓展的時代,也是一個通過海外戰爭獲取鉅額利益的時代。那個時候,日本也面臨着西方列強的沉重壓力。如何讓日本不像中國大清王朝那樣遭到西方列強的侵略,如何在那樣的世界潮流中讓自己的國家也富強起來,是那個時候包括西鄉隆盛在內的許多維新志士考慮的事情。

歷史,是在“試錯”中前進的。西鄉隆盛的“徵韓論”在當時就受到強烈的反對,他也是因此才離開明治政府的。非常遺憾的是,後來的日本並沒有因此警醒,對外多次進行戰爭,一直到1945年日本敗戰。這說明日本希望通過戰爭走向對外發展的道路是錯誤的,這應成爲今天日本維護“和平憲法”的重要歷史原因。這是從深刻的歷史教訓中得來的。

有人因爲西鄉隆盛主張“徵韓論”,發動了日本歷史上最大的一場內戰——西南戰爭,就把他看作是一個喜歡窮兵黷武的人。我則想說,西鄉隆盛有的時候想用武力解決問題,有的時候也想用和平解決問題。他曾經推動了“薩長聯合”,讓薩摩藩和長州藩聯合起來,不要進行武力的較量;他曾經和勝海舟一起推動了江戶的“無血開城”,導致今天的東京還能夠傳承江戶歷史文化。因此,全面看待一個歷史人物是非常重要的。

蔣豐:西鄉隆盛是一位明治維新的革命家。他的感情世界也是非常豐富的,曾經與多位女性一起生活,也有不少孩子。因此也有人說西鄉隆盛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中村龍道:在日本,有“九州男兒”、“薩摩藩男兒”的說法。這些說法的背後,指的是這些男人具有強烈的“男尊女卑”的意識。我覺得西鄉隆盛應該也是有這種意識的。

與此同時,也應該看到西鄉隆盛一生坎坷,曾經有兩次被流放的歷史。在那樣的生活環境中,西鄉隆盛肯定在精神上、感情上會感到非常孤獨、寂寞。還要看到,西鄉隆盛一生多次遭到他人的背叛,這也會導致他對人的“信任感”出現問題。這個時候,西鄉隆盛可能會覺得在苦難中走過來的女性是值得信賴的,也給他的生活帶來溫暖。但是,西鄉隆盛又是一位胸懷大志的革命家,他要四處奔走,這就讓他無法永遠守在家裏,也因此無法永遠守在一位女性身邊。

因此,觀察西鄉隆盛的時候,不能只看到他是革命家的一面,還要看到具有男性的弱點一面。這或許也是人性的一種表現吧。

蔣豐:西鄉隆盛最著名的話語,可能就是“敬天愛人”了。日本當代“經營之神”稻盛和夫也非常喜歡這句話。我知道,您與稻盛和夫先生也有交往。您是怎樣理解“敬天愛人”這句話的呢?

中村龍道: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句話。在我看來,所謂的“敬天”,它的第一層意思應該是對大自然的敬畏,對“天意”的敬畏。今天,我們總是講人與大自然要和諧相處,如果沒有“敬天”,如果不懂得“敬天”,就不會有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第二層意思應該是對“天”的信賴。我剛纔講了,西鄉隆盛在革命的道路上遭到過多次背叛,因此他對人的信任感發生了問題。這樣,他更會相信天,也就是大自然。儘管如此,西鄉隆盛還是強調要“愛人”,這就是希望尊重人、信任人,儘管有的人背叛了他,他還是尊重人家。因此,我認爲這句話不僅是偉人的一句話語,更是一句在世界上可以通用的話語。

大約在30年前,我曾經生產、銷售過“敬天水”,一度還成爲過暢銷飲料。當時,我就想,這是因爲“敬天的水”吧。其實,西鄉隆盛40多年的人生,就是在實踐“敬天愛人”的過程中度過的。

蔣豐:我發現,日本許多地方都有”松蔭神社”、“乃木神社”、“東鄉神社”。這次,您又帶我們看了“西鄉神社”。對這種把吉田松陰、乃木希典、東鄉平八郎、西鄉隆盛這些“人”打造成“神”,並且供奉在神社裏面的事情,您怎麼看呢?

中村龍道:其實,把人當作神供奉起來的事情,我也無法理解的。在我看來,人就是人,神就是神,人是永遠無法變成神的。

當然,日本是一個多神教的國家,大概供奉着800萬尊各種各樣的神。因此,多出幾個神來,也就無所謂了。還有,就是這種做法,表現出日本人對偉人的一種尊重,似乎是如果不把他們當作神來供奉,就無法表達自己的敬仰之心。

蔣豐: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您認爲西鄉隆盛對當代日本年輕人還有什麼意義嗎?

中村龍道:當然有了。現在,一些日本年輕人被稱爲“宅男”、“宅女”。如果他們沒有忘記西鄉隆盛的話,就應該在內心中樹立起更大的志向,就應該更積極地走出家門、走出地域、走出國門,讓自己融入世界,推助世界進入日本,推助日本融入世界。這就需要學習並且銘記西鄉隆盛那種開闊、開放的胸懷。

後記

我的這次鹿兒島之行,也可以稱爲是“追尋西鄉隆盛之旅”。我記得,當年梁啓超、黃遵憲、王韜等中國近代知識精英,都曾經在日本追尋過西鄉隆盛。由此可見西鄉隆盛對中國近代化的影響。臨行前,中村龍道會長特意送給我一些禮物,其中有一瓶帶有西鄉隆盛頭像的燒酒,還有一盒以西鄉隆盛爲名的拉麪。這些禮物,似乎有一些寓意,但我更願意把它看作是來自西鄉隆盛家鄉的一種寶貴情誼。

西鄉隆盛,至今依然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座橋樑。(攝影:本刊記者吳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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