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追風者集體敗退,中國汽車版圖再無重慶摩幫

重慶地鐵三號線園博園站西側,一個龐大的地塊正在做最後的平整。這裏是力帆汽車老廠(鴛鴦工廠)所在地,早幾個月過來,還能看到巨大的挖掘機在轟鳴聲中一步步將廠房車間推平,直至場地中央高聳的塔樓被拆除。

力帆汽車鴛鴦工廠被拆除前,不少老員工趕來拍照留念。“我在力帆汽車工作了10年,對它很有感情,如果不是公司不行了,我肯定不會離開。”力帆汽車一位離職的管理層人士張山(化名)對第一財經記者說道。

鴛鴦工廠的拆除在重慶汽車圈內有着標誌性的意義。2003年起,以摩托車起家的重慶力帆集團、渝安集團、東方鑫源集團和銀翔實業集團相繼進軍整車行業,憑藉草根創業的特性,黑馬一般快速地崛起,在中國汽車產業獨樹一幟。巔峯時期,四家公司年產銷規模共計達到100萬輛,創造了中國汽車行業的“重慶摩幫”現象。

但當時間推移到2018年,形勢陡然逆轉。北汽銀翔首先倒下,工廠停產、銀行抽貸、經銷商堵門討債、員工大量離職。第一財經記者前往重慶合川區北汽銀翔工廠走訪時看到,該公司車間全面閒置,不少車間裏設備均已搬空。北汽銀翔一名離職員工告訴記者,銀翔實業集團旗下一些房產都被抵債償還給供應商。

隨後力帆汽車也暴露出嚴重的債務問題,在賣地賣房自救仍無果後,力帆汽車不得不選擇破產重整。渝安集團旗下東風小康、東方鑫源集團旗下華晨鑫源也於2018年步入下滑通道。

今年前9個月,上述4家公司累計銷量約爲10萬輛,“重慶摩幫”在中國汽車產業版圖中的影響力日漸消散。

“一個時代結束了。”張山表示,雖然“重慶摩幫”集體式微,但其從興盛到隕落過程中的經驗與教訓,依舊值得中國本土汽車公司借鑑和深思。

抓住時代風口

“重慶摩幫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很有頭腦,也敢幹敢闖,所以他們總是能夠抓住時代的風口。”重慶本地一位汽車行業的人士周遠(化名)認爲,這種“敢爲天下先的勇敢”可能與重慶獨特的地貌和自然環境有關。

雖然深處兩江交匯之處,但被崇山峻嶺包圍的重慶曆來並非富庶之地,古舊的吊腳樓、爬坡上坎的挑夫,以及長江邊上靠水喫水的勞工成爲重慶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要在這樣的艱難環境中謀發展,用當地的話來說必須“削尖腦殼”,貼近生活並從中發現生存之道。

上個世紀80、90年代,由於重慶地勢多山,自行車在這裏很難成爲出行的主流。摩托車或用於載物賣貨,或用於人員運輸,在重慶乃至西南地區風靡一時。

承接重慶老工業基地的底子,順應“軍轉民”趨勢,一些民營摩托車製造企業敏感的捕捉到了“時代的風口”,開始發力摩托車市場。其中包括一線三大佬力帆、隆鑫、宗申,還有二三梯隊的渝安(小康)、銀翔、鑫源等。憑藉成本和價格優勢,“重慶造”摩托車很快風行全國,由此誕生了赫赫有名的重慶“摩幫”。

在這其中,尹明善和他的力帆最爲人津津樂道,尹明善幼年喪父,生活坎坷,47歲下海,第一桶金就賺了30萬。在重慶街頭,隨便走進一家店喫一碗小面,店主都可以跟你閒聊幾句有關尹明善的傳奇經歷。

1992年,瞄準摩托車產業的商機,尹明善拿出自己的全部家當20萬元,成立了重慶轟達車輛配件研究所。從發動機開始逐漸切入摩托車行業。2000年在他62歲之時,尹明善以5.5億元淨資產入選福布斯50位中國富豪榜單。據公開資料,2001年,發動機銷售達到184萬臺,銷售收入超過38億元,做到了摩托車發動機領域的世界第一。2003年,力帆摩托已經成爲全國最大的摩托車生產商。而“重慶造”摩托車也一度佔據全國產銷量的60%以上,成爲中國摩托車製造的領頭羊。

進入21世紀,隨着全國多個城市開始“禁摩”,以及交通出行領域消費再次升級,重慶摩幫遇到了發展瓶頸。嗅覺靈敏的摩幫大佬看到了居民收入提升帶來的消費升級,汽車成爲摩托車、自行車之後,進入千家萬戶的商業機會。

2003年,65歲的尹明善通過收購重慶專用汽車製造廠,進軍汽車製造領域。2003年,重慶渝安集團與央企東風汽車公司、東風實業有限公司合資組建東風渝安車輛有限公司,從事東風小康微車研發生產。

2008年,華晨金盃汽車與東方鑫源集團合作進軍汽車市場,開始生產金盃汽車。2010年,重慶銀翔實業與北汽集團成立北汽銀翔,成爲北汽集團的西南基地。摩幫的大佬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或自創品牌,或合資經營,短短几年間集體進入汽車市場,引領了重慶工業升級。隨後十餘年,重慶開始由摩托車製造之都向汽車製造之都轉變。

起落盡在十年間

在這輪造車運動中,力帆又走在了前列。2006年,力帆的首款轎車520全球上市,開啓了國內和海外市場同步的拓展節奏。但力帆520上市以後並沒有取得足夠好的成績,雖然後面公司又推出了力帆520i,以及力帆620,但在市場上反響並不是特別熱烈。直到2009年,力帆推出了320,這款模仿寶馬MINI的小車以低廉的價格和可愛的外觀一時間大紅,力帆汽車開始走“上坡路”。之後,力帆也相繼推出了力帆X80和力帆軒朗等多款車型,涉及轎車、SUV、MPV和新能源等多個細分領域。

2010年,力帆於上證所上市,成爲中國首家上市A股的民營乘用車企業。從2011年到2013年,力帆的汽車年銷量從12萬輛增長到了19萬輛,2014年鎖定20萬輛年銷目標。“當時前景簡直就是一片光明。”力帆的一位前高管回憶起那段歷史時談道。雖然在2014年力帆汽車沒有實現20萬輛的年銷量,但十餘萬輛的銷量在當時仍是一個不錯的規模。加之在2015年,力帆對外發布了轉型新能源的計劃,引發資本市場看好,股價連連漲停。在2015年6月,力帆股份的股價曾達到27元,市值一度逼近400億元。

在力帆爲了20萬輛年銷奮力拼搏時,另外一家摩托車企業銀翔也在2014年的3月31日正式發佈幻速品牌,並一口氣推出了兩款小型SUV車型幻速S2和S3。一年多以後,到2015年11月,北汽幻速S3的用戶就成功突破了20萬。

“那時候的市場確實特別火。”銀翔的一位前員工王明(化名)告訴第一財經記者。與別的車企不同,銀翔並沒有從轎車市場切入,而是選擇了從SUV和MPV市場突破,這一定位非常符合當時西南市場消費者對於第一輛車的追求,低價格、大空間、7座宜家宜商帶來的功能多樣性。在2015~2017年間,幻速先後推出了系列SUV和MPV車型,幾乎每款新車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2017年,銀翔年銷量達到30萬輛的巔峯。

值得注意的是,從力帆進入汽車行業,到2017年銀翔的汽車銷量到達頂峯,恰好是10年時間。這10年也是中國車市飛速發展的階段。 “銀翔和力帆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源於國內車市爆發帶來的紅利。”王明認爲,重慶以及其輻射的西南市場人口密集,汽車需求起步較晚,但增長快速。而從消費水平上看,西南地區的汽車消費集中在10萬元以下的中低端市場。源於摩幫的這些造車企業憑藉多年的摩托車行業經營經驗,能夠通過低成本的採購和逆向開發,將滿足當地消費者需求的新車快速推出市場,搶佔時間窗口。

然而一旦市場下行,這些尚未建立起核心競爭優勢的企業,便隨着潮水的退卻而被拋在沙灘上。2018年,國內車市出現近30年來的首次負增長,力帆汽車和北汽銀翔也先後爆出困局。

2018年8月,經歷了三個月“高溫假”式的停產和清理庫存後,銀翔就開始進入間歇性停產的狀態。銀行抽貸、經銷商堵門討債、員工大量離職,從“黑馬”到“病馬”,北汽銀翔短短5年便走入末路,成爲摩幫造車中第一家倒下的企業。銀翔之後,力帆也暴露出嚴重的債務問題,在通過賣地賣房自救仍無果後,力帆股份不得不選擇了破產重整。10年起落,一朝瓦解。

用造摩托車的思路造汽車

“銀翔之所以第一個倒下,直接原因是資金鍊出了問題,而力帆有摩托車和房地產以及金融等多個業務板塊作爲支撐,所以能堅持到今年。”力帆汽車研發中心已離職高管李響(化名)表示,如果力帆和銀翔有多元的模式可以解決資金問題,可能會活得更久一些。

“就算能堅持得更久一點,但最後的結局可能還是一樣。”王明表示。銀翔和力帆倒下的最根本原因,在於經營思路的偏頗,“用造摩托車的思路造汽車”。

與汽車相比,摩托車的進入門檻相對較低,而摩幫當時能夠在摩托車行業大行其道,除了當地爆發的市場需求外,還包括重慶的工業和配套基礎。“作爲一個重工業城市,重慶本身有製造業基礎,有全產業鏈從高端到低端的供應商,有大量低成本勞動力。”王明說,這些基礎條件孕育了一個龐大的摩托車產業,雖然體量龐大,但重慶的摩托車結構單一,與國內外主流品牌相比,在質量上仍有提升的空間。

“重慶摩托車企業雖然被外界統稱爲摩幫,但這些企業之間並沒有‘抱團取暖’的合作精神,更多是依靠低價進行內部競爭。”周遠告訴記者,當時摩幫在越南爭搶客戶,包括嘉陵、宗申、力帆在內的幾家摩托巨頭,瘋狂壓價,一輛1999年售價約爲700美元的摩托車,到2000年底僅售300美元。

“這些摩托車製造企業進入汽車行業,也還是沿襲了當年的競爭思路。表現出一種‘小農’思維,關注短期利益,沒有完善的流程,也沒有科學的規劃。”李響表示。“市場上什麼車賣得好,我們就去賣來拆解,然後對標模仿。”王明說,買來的車基本上都是諸如五菱、長安等價格集中在7萬、8萬元以下的車型,“大的方面基本上不會改,專門去看人家的短板在哪裏,然後拿來加強,在一些消費者能夠感受到的地方下功夫。”王明說。

當時整個重慶摩幫造車的企業都是互相“抄襲”,“大的汽車公司的研究院都有幾千甚至上萬人的規模,但銀翔的研究院僅僅400~500人的規模。”王明說。李響也向記者證明了上述說法,整個力帆汽車的研究員規模也和銀翔差不多,“都不如長安一個專業所人多”。

在供應商選擇上,也沒有太多屬於自己的技術標準,最大的要求就是要“價格低”。這種粗放的造車思路,以及流程和供應鏈管理模式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車只能滿足基本的代步需求,產品的一致性不高,材料和質量問題也時有發生。事實上,自2013年後,力帆的乘用車銷量便逐漸下行。而銀翔自2014年入市後,經過3年左右的時間,產品質量投訴也頻頻發生,口碑逐漸下滑。

“車開始賣不動了,於是開始打價格戰,價格越殺越低,價格越低就越要求供應鏈降低成本,如此惡性循環越來越差。”李響告訴記者。

難以突破的天花板

其實,在2014年左右,力帆汽車已經意識到這種粗放的模式難以持續,開始嘗試改變。“當時我們也從外面引進了職業經理人,在業務上也開始提出要往新能源汽車領域轉型。”李響說。當時力帆汽車提出要做10萬元以上的車型,不再在低端徘徊,同時發力新能源汽車,提出“換電模式”。

“力帆在推出X80車型,售價在10萬元以上,但這款車型根本不爲市場所接受,在消費者眼中,力帆只是一個幾萬元車型的製造商。”李響說。力帆爲了這款高端車型耗費了大量的人力和時間,但作爲一個從低端起步的民營品牌,要向上突破非常艱難。

李響說:“力帆的技術起點相對較低,也嘗試從外部引入技術人才,但當時力帆能夠找到的人才都是從長安、小康等本地企業的人才,在那個時候,本地企業對於汽車研發的理解和層次都差不多。”他談道,後來力帆也曾花高價從奇瑞、吉利等車企挖人,“拿研究院來說,基本上每1~2年就換一次院長,每屆新領導都會按照自己的認知和流程模式來改造團隊。”

上層管理團隊引入外援的同時,力帆的基礎工程師人員素質卻沒有得到提升,由於薪資水平較低,工程師基本上都是應屆畢業生或者是此前摩托車的技術人員,“對造車的理解和研發的理解都不深刻”,這樣的團隊自然很難有競爭力。

和力帆一樣,銀翔也在2015年推出最高價格突破11萬元的幻速S6車型,希望向上突破,結果也是鎩羽而歸。2015年,尹明善宣佈力帆大舉進軍新能源汽車行業,不僅要造車,還涉足共享汽車、無人駕駛等概念。尹明善這一次試圖抓住風口,實現“彎道超車的戰略目標”。

“力帆應該是業內最早發力新能源的企業,在2009年就成立了新能源研究所”,但李響也談道,轉型新能源,力帆還是沿用了傳統燃油車時代的“低成本”模式。

新能源補貼爲力帆帶來一定的利潤補充,在2016年,力帆獲得4091萬元的新能源補貼,幾乎佔到當年淨利潤的一半。但隨後的騙補事件,對力帆轉型新能源造成了致命打擊。

2016年10月,力帆股份發佈公告稱,子公司重慶力帆乘用車有限公司收到財政部下發的處理決定,公司不符合新能源汽車補貼申報條件車輛共計2395輛,涉及中央財政補助資金達1.14億元,對上述新能源汽車中央財政不予補助,並取消力帆乘用車2016年中央財政補助資金預撥資格。更嚴重的是,力帆被收回新能源汽車的生產資質,還被處以超過億元的罰款。燃油車銷量下行,新能源補貼被“截斷”,力帆汽車的資金鍊逐漸收緊。進一步影響了“換電”模式的落地。李響感慨如果力帆的“換電”模式有足夠的資金支持活到今年,極有可能迎來轉機。

但他也承認,歷史沒有選擇。力帆在換電模式上的踏空,以及在新能源領域“起個大早,趕個晚集”,一方面暴露出企業在實際運作中對市場“節奏”的把握欠缺,這種欠缺很大程度上緣於戰略規劃能力的缺失;另一方面確實是“經營者的格局和眼光的問題。”李響說。

“比如銀翔,2014~2015年發展非常好,老闆沒有花大力氣去做研發積累,也沒有去改善原來的供應鏈,而是重起爐竈發佈了新的品牌‘比速’,希望能夠複製幻速的成功。”2016年11月,比速品牌正式發佈。王明說,這個新的品牌剛實現量產的第二年,銀翔就暴露出嚴重的資金問題,很快就被迫停產停工。

摩幫造車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機遇,在實體制造業領域成就了過往的輝煌,也引領了重慶的發展。然而,在新的時代浪潮中,由於一直沒有跨越自主研發和品牌塑造兩座大山,企業轉型升級不及時不徹底,錯失發展機遇,不得不面臨邊緣化的命運。

在經歷了資質和工廠轉讓後,力帆股份正式進入破產重整,而銀翔的重組尚未有進一步的消息。時至今日,力帆股份的市值只有不足76億元,而在2015年的最高峯時,其市值一度接近400億元。

曾經的輝煌轉瞬即逝。對於還在場中的小康和斯威這兩家曾經的摩幫二線企業來說,造車之路漫漫,能否突出重圍,情況也不容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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