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峯腳下的藏族女子卓瑪離婚了。快遞箱中那一雙亮色的皮鞋,帶她衝破枷鎖,與挑水,與放牧犛牛,與收割青稞,與服侍丈夫,與沉重的男尊女卑揮手作別。

她的人生,也隨着那個被丟進回收箱的快遞包裝,一起被回收,重新開始。

今年雙11創紀錄地產生了4982億成交額,產生的快遞量接近2010年全國一年的量。很少有人知道,一場與快遞包裝物的隱祕戰爭,也在同步進行,僅全國8萬個菜鳥驛站和快遞站點就回收了超過1億件快遞包裝。

海拔4100米的珠峯驛站第一次參與回收;全國回收率最高的站點,每隔20分鐘就要清空一次回收箱;那個上了熱搜的網紅喇叭,還在不停地呼喚來往的行人,“想要生活過得去,快遞還得帶點綠”;南京社區驛站的阿姨,一邊替人照看着小寵物,一邊不厭其煩地呼籲大家,將快遞包裝丟進回收箱。

這些散落在全國各地的菜鳥驛站站長們,正在和消費者聯合起來,在快遞包裝物回收的戰場上,創造另外一個億萬工程。

朋友圈可以僞裝,但快遞箱不會撒謊。那一億個被回收的快遞箱,像一個個祕密花園,裝滿了最真實最隱祕的人生。

一雙球鞋,一雙皮鞋

“雪域女神”的包裹,已經在快遞架上滯留了6個月,主人的手機也停機了6個月。菜鳥驛站的站長楊濤每天清點包裹時,心裏都會忍不住猜測,包裹的主人究竟遭遇了什麼變故。

這裏是西藏日喀則扎西宗鄉,海拔4100米,是珠峯腳下的第一個鄉鎮,距離珠峯不到40公里。陝西咸陽的年輕人楊濤在這裏當了4年站長,自認對藏族鄉鄰的生活習性瞭如指掌。

藏族買家的快遞箱上,收件人多數留的是藏文名,如果填了漢字,多半並不是真實的名字,“風之子”、“山之子”、“雪域女神”都是他們愛用的化名。其中尤以“風之子”最受歡迎,最多的時候,上百個包裹當中,同時出現過十幾個“風之子”。“雪域女神”出現的頻率很低,楊濤記憶中,只出現過兩次,上一次的“雪域女神”在鄉鎮府工作,一個穿正裝的藏族女子,包裹到達的當天就取走了。

實際上,在扎西宗鄉,女性的網購比例遠低於男性。其中的鴻溝,如同當地的重男輕女思想一樣,深不可測。

剛到扎西宗鄉的時候,當地男人見楊濤蹲在家門口自己洗衣服,都很不可思議,“這些都是女人做的活”,有人好心提醒了楊濤。“包括在家裏做飯,男人也不能碰,這些都是比較低等的活,都是女人做的。”

在老人口中,生個男孩子是上輩子積德,生個女孩子則是賠錢貨。女孩子的地位特別低。

正當楊濤打算將那個滯留包裹丟入角落時,8月份,他竟然又收到了“雪域女神”的快遞。這一次,電話通了。對方支支吾吾地向他解釋,之前的手機壞了,但是因爲一直在山上放犛牛,也沒機會去買新手機,一直拖了幾個月,剛把手機換了,把電話卡補上。

楊濤本打算抱怨幾句,但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女人買一片衛生巾都得瞄老公兩眼”的地方,女人想換一個幾百塊錢的手機,難度不亞於找一個好婆家。到了嘴邊的怨氣被嚥了回去,“沒事,什麼時候過來取都沒關係。”

“雪域女神”名叫卓瑪,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女子,走進菜鳥驛站時,身後還跟着一個黝黑的小孩。她的身材透着一種勞動女性特有的健美。楊濤將兩個快遞交給她,同時遞上一把剪刀。

這裏的人都已經習慣在快遞站拆了快遞,將包裝箱扔回到門口的綠色回收箱裏。4年前,當楊濤剛剛來到這裏時,快遞只能走郵政,堆在鄉政府門口,人們取了包裹,一路拆一路丟。

楊濤和朋友爬過一次珠峯大本營,一路上,遊客丟下的垃圾觸目驚心。回來後,他在站點逢人就科普,快遞包裝可以回收利用,有害的塑料包裝,更需要收集起來,集中處理。

看着快遞包裝被扔進回收箱,楊濤這才注意到卓瑪手裏的物品,一雙球鞋和一雙皮鞋。當看到那雙亮黑色皮鞋時,楊濤有那麼一瞬“被震了”。“當地怎麼會有婆家,允許年輕女人穿那樣精緻的鞋?”

楊濤指着皮鞋說:“很漂亮。”一個人在高原待久了,他習慣了逮到人就聊天。卓瑪表現得和普通藏族女子一樣的沉默,她只是跟楊濤道了聲謝,就帶着孩子快速離去。

之後,驛站隔三差五會收到卓瑪的包裹,接觸多了兩人漸漸熟絡起來,卓瑪也願意跟楊濤斷斷續續聊兩句。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楊濤驚訝地得知,就在取回那兩雙鞋的不久前,卓瑪剛剛離婚。幾個月前買球鞋是爲了方便背水、放犛牛、割青稞,養起一家人,後來買皮鞋,則是“想過得自由一點。”

那一次,楊濤看着卓瑪將快遞包裝丟進回收箱,她突然回過頭,揚着手裏的一盒面膜,頭一回主動地問道:“這個,用了真的可以變白嗎?”

櫃檯上的鋸條

珠峯腳下的女人與天津的女大學生們彷彿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扎西宗鄉的7000個村民中,有許多像卓瑪那樣被傳統枷鎖困住腳步的女人,世俗的偏見與禁錮,如同珠峯一般難以逾越。而城裏人的自由,看起來觸手可及。

但無論對什麼地方的人來說,快遞驛站都是一個小窗口,讓他們窺見內心的自由與獨立。

高大山是93年生人,山西長治人,高中畢業後到北京打工,當過一年保安。壓力大,辛苦,賺錢少,伙食不好,就辭職了。後來跑去天津投奔朋友,選擇送快遞,就因爲自由,“沒有人在旁邊叨叨。”

當時的經理欣賞他的樂觀和踏實,讓他負責天津師範大學區域的配送,一干6年,同學們都愛喊他一聲“山哥”。在他的微信裏,有上萬個好友,大部分都是學生。在校時,他就和學生稱兄道弟。有的學生畢業後回校看老師,也會拎兩箱酒和“山哥”喝一杯。

他像一個江湖大哥一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驛站裏每天一萬五千個包裹量,是高大山江湖地位得以屹立不倒的根源。站點每天能回收不少紙箱,還收集了大部分塑料袋。爲了不讓垃圾漫天飛,影響校園環境,高大山指定了兩名員工,全天盯着門口的綠色回收箱,一旦裝滿,就及時清理。那些能夠循環利用的紙箱被篩選出來,剩餘的則被統一處理。

雙11期間,高大山的驛站一天有2.5萬個包裹,回收箱每隔20分鐘就堆滿,高大山又臨時加配了兩名員工。每天回收的快遞包裝物多達5000餘個。

他的櫃檯上永遠放着一把鋸條,幾乎每一個取件的學生,都能熟練地使用這把鋸條,輕輕一割,快遞包裝就輕鬆拆下來,轉身丟進一旁的回收箱。

天津師大的學生環保意識很強,高大山不得不派專人清理快遞包裝回收箱,因爲只要20分鐘不清理,回收箱就滿了

這把鋸條也因此逐漸有了記憶。一位80多歲的老先生,白頭髮,精神頭好,個子不高。坐着電動輪椅式車,每天自由自在地在校園裏溜達。他的妻子是一個“購物狂”,最愛買保健品,每個月要買4000、5000元的保健品,都是貨到付款。高大山覺得好奇,特意留心觀察,有的產品都沒有貨單。他去提醒老爺子,擔心他上當受騙。老先生反而樂呵呵地說,我都這把年紀了,老伴買就買吧,高興就好。

這把鋸條也曾遇到過一個7歲的小孩子。單親家庭,跟着爸爸和爺爺生活,爸爸上班,爺爺靠撿垃圾補貼生活,因此,7歲的小孩就學會了做飯。

那天,高大山把快遞送上門時,見到小孩子正用電飯煲煮米飯,電飯煲突然冒起煙,高大山以爲要炸了,趕緊去拔插頭。反倒是7歲的孩子給他上課:這種電飯煲就是這麼用的。

包裹拆開,高大山看到一個玩具汽車,可以乘坐的那種,孩子告訴他,那天是他的生日,爸爸在外地工作,那是給他買的生日禮物。高大山扭過頭去,他哭了。

他的親戚家有三個哥哥,分別取大磊、二磊和三磊。他的父親就給他起名叫大山,寓意壘着壘着就壘成了一座大山。農村人總是心懷最美好的願望,爲本就殘酷的現實抹上一縷希望。高大山的妻子留在老家,馬上也要生孩子了。因爲生計,他只能半年回一次家。前不久,妻子說,給老父親買了一雙下礦用的水鞋,一雙採礦用的手套。

高大山不知道,自己這座“大山”何時能成爲妻兒和老父親的靠山。

生活的不易,遠在大連的菜鳥驛站站長王琦也有同感。

在“後浪”滾滾的時代,82年的王琦,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人到中年。他換過不少工作,但多數時候,都和快遞相關,不管曾經做社區物流,還是這6年裏,一直在大連海事大學做校園快遞,王琦早就習慣了與海量的包裹打交道。他的菜鳥驛站有25個僱員,每天處理8000多個快遞,一到下課點,站點摩肩接踵。

但疫情讓他差點丟掉了工作。

上半年學校沒開學,在學校內的驛站也幾乎沒了生意,從疫情爆發一直到8月末,站點都是關閉狀態。王琦不得不去擺地攤,維持生計。即便好不容易堅持到復學,他也面臨招不到人的窘境,十個人,勉強支撐整個學校的全部快遞業務,每天忙到深夜11點。

不過,不管怎麼艱難,看着貨架上再一次塞滿的快遞,王琦覺得,再難的坎,也能邁得過去。

耀眼時刻

王琦沒想到,自己會因爲一個喇叭,突然大火了一把。

“雙11你開心不,開心你就來取件,萬一有哪個小哥哥小姐姐對上眼了,你就不用過雙11了。”

“在你們貧困潦倒的11月,祝你們生活愉快。”

……

帶着濃濃的東北口音,一個夾在驛站窗口的擴音喇叭,不斷地將一個個魔性的段子送進路過的學生耳朵裏。

當初王琦錄這些段子時,想得特別簡單。開學季,本來快遞量就大,站點招不到人,就開始手忙腳亂。以前他們雷打不動晚上6點多鐘下班,那時候不到深夜11點都走不了人。更關鍵的是,雙11臨近,王琦緊張得不行,去年二十幾號人處理17000個包裹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今年人手減半,想想都害怕。

“就想給大家一個緊促感,旁敲側擊地提醒他們,你買完以後,你得快速地取走你的東西,纔算完事兒。”

“還有,你拿到快遞以後,這些快遞箱怎麼辦?你不能拿完了,扔得滿地都是,我就想,咱們不是有綠色回收箱嘛,二次利用多好,環保,也可以節約成本。”

於是,他靈機一動,又想出一個段子:“要想生活過得去,快遞還得帶點綠。”意思是,你得把快遞包裝放進回收箱。

一開始,“事態”似乎沿着王琦的預想在發展,來來回回的學生,聽到這喇叭聲,取件速度快了不少,每天也能回收500多個快遞箱。但突然有一天,有人把大喇叭的視頻發到了網上,“事態擴大了。”

高校快遞站長東北口音喊話走紅,瞬間衝上了微博熱搜,閱讀達到了1.9個億,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上,這個網紅喇叭也是鋪天蓋地,王琦站長的耀眼時刻,來得實在有些突然。王琦這才反應過來,東北口音“惹禍了”。

王琦也很無奈,“本身我們就是東北這旮旯的,有口音很正常,沒想到會火。”他很有覺悟,後來再寫新的段子時,“不能亂說話了。”即便如此,此後來取快遞的學生,都要跟網紅喇叭合個影,王琦的驛站也成了網紅打卡地。

事實上,網紅喇叭的大火,絕非亂說話或者口音這麼簡單,王琦對快遞這一行有着非比尋常的情感,每一件快遞,每一個被回收的箱子,他都認真對待,“因爲背後都是鮮活的故事。”

快遞箱承載了精神寄託

快遞箱承載的東西日漸多元化,在運送貨品的時候,漸漸附上了人們的精神寄託。

41歲的廖芸和丈夫到南京打拼多年,開過淘寶店,做過房地產中介。2016年,接手當地人轉讓的菜鳥驛站後,認識了那個沉默而讓人印象深刻的老人。

那是一個80多歲的山東老爺子,每年冬天到來前,都會跑到驛站寄4、5件的大包裹回老家。等第二年開春,再寄回來。老爺子也會隨着這些大包裹,像候鳥一樣,南北遷徙。“人在哪兒,東西就在哪兒。”

寄的都是一些被褥、牀單和衣服,廖芸有時候會好奇,老爺子爲何將這些日常用品視若珍寶。

時間久了,她逐漸聽聞了一些故事。老爺子的老伴已經去世,山東老家還有一個女兒。南方暖和時節,老爺子就來南京陪兒子,等入冬後,北方有了暖氣,老爺子就回去陪女兒,看似老爺子是爲了生活舒適一些來回遷徙,實際上也是爲了能夠儘可能得多陪陪自己的兒子和女兒。

每一次寄包裹,他都會自己拖上一個小車,一件件地將行李綁在車上,拖過來又拖回去,不麻煩別人。“每年寄行李,那個行李都打包的很整齊,用寬帶子綁着,跟當兵的打包後背到背上的那樣。”

往年,老爺子都是在雙11之前,打包好,就回北方了。今年還沒寄行李。廖芸猜測,“估計今年老爺子不回去了。”至於什麼原因,她說不上來。

南京金棕櫚店菜鳥驛站,一半取包裹的人習慣現場拆箱,然後把箱子放到綠色回收框裏。

廖芸的站點有500多平方米,一天處理1400票業務,中年男子買金魚,單身女性買小貓,家庭主婦買老母雞和鴿子,她都能如數家珍。年輕人出差,買了小動物,也會託她在驛站養幾天,她從來不收費,因爲都是熟人。

自從承包站點開始,她就一直放了一個大箱子,回收可以再利用的紙箱、防震膜等,有一半人現場拆箱後,會把箱子放到回收框裏。今年,驛站裏新增了兩個綠色的菜鳥回收箱,牆上也貼了“環保減塑算我1個”的海報,很醒目,一進門就能望見。但是,那位80多歲的老爺子卻從來不放,她記得很清楚。

“大概有一些精神寄託吧。”

來到扎西宗鄉之前,楊濤對高原的認知甚少,雪山、藍天、牧民,以及險惡的生存條件,再沒其他了。但真正久居於此,他才明白,一切事物就像硬幣,都會有正反兩面。

他曾在雪山下結冰的盤山公路上,爲了躲避對向而來的大貨車,差一點連人帶車摔下路側的懸崖;他也見識過蔚藍到刺眼的蒼穹下,趕了上百公里路,不見一個人影;牧民的生活雖然悠哉,但他們的精神世界足夠富足嗎?楊濤搖搖頭。

像卓瑪那樣,努力衝破枷鎖,爭取獨立的人,並不多。

楊濤每星期二,會開着自己的小型廂貨車,往返一趟縣城100公里,將一週的快遞運回來。每當他的車回到驛站,就會湧上一羣等着取件的人。他每一次都會看一圈,找找卓瑪的身影。那個年輕的藏族女子,已經獨自開起了一家戶外用品店,將帳篷賣給那些去珠峯的人們。她現在的普通話流利多了,還會時常穿着各種顏色的皮鞋。

每次取了包裹,她也不忘,將快遞包裝丟進門口那個的綠色回收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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