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讀到林黛玉的柳絮詞,只覺得悱惻纏綿,直到這次重讀紅樓,卻終於讀出不一樣的味道。

原詩如下: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且聽我慢慢道來: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般來說,古詩詞中,只要出現更古的人名地名,語出非常必有妖——必有典故,所以要解讀林妹妹這闕【唐多令】必須從“百花洲”和“燕子樓”入手。

“燕子樓”的典故,比較多,在這首詩裏一般選用白居易一詩逼死關盼盼的典故,爲啥是這個?還是先看啥是“百花洲”。

首先“百花洲”的典故是啥?這可就有點難度了,一番努力搜索分析過濾之後,我終於撈出一個關鍵人物:曾鞏(唐宋八大家那個,百花洲可就是始於他喔)

這個百花洲,應該是濟南大明湖的夏雨荷啊不對......是百花洲,如同燕子樓是和名妓關盼盼聯繫在一起差不多,百花洲歷來是個和文人名士聯繫在一起的地方!

可是百花洲怎樣能和柳絮扯上典故?

順藤摸瓜,百花洲和柳絮關係不是很明顯,但曾大家果然有一首《詠柳》!

雖然木有賀知章大大的“碧玉妝成一樹高”那麼有名,但也不是無名之篇——而且,你只需隨便掃一眼,那味兒就來了: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看表面,這文字描繪的,可不正是“粉墮百花洲”的景象!

而且“東風”這個詞,林妹妹的末句就是“嫁與東風春不管”

——不過,這不重要,詠柳絮扯上東風,再尋常不過了,所以,想要走火入魔,“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纔是重點。知道爲啥有索隱紅學了吧:這該死的柳絮隨着東風滿天胡亂飄飛,導致日月(明)都看不見了(你們忘本了),天地被清(清)霜統治啦!(捂臉)

當然,爲了不“斷章取義”,我們還需要將原作的表像和內在的含義全都解釋出來,看是不是講得通: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

作者借用了曾鞏的詠柳所表現出來的意象,這兩句就成了是林黛玉全詩的背景:朝代更替,前朝文人喪失了根基,他們如柳絮般漂泊,不知魂歸何處;風雅守節十來年的名妓關盼盼,爲何終在燕子樓絕食而死?只是因爲不識沖天物之志的人白居易的道德綁架!

一團團、逐隊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倉皇飄零,朝不保夕,還說什麼滿腹才華,一身節氣?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

他們還是想活命啊!還想展示風流文彩啊!但是他們的大明朝已經不在了,難道就這樣將自己殉葬?

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咋辦?雖然哀傷,但還是迎接新時代吧,歷史是無情和不可重來的,會將一切帶走和淹沒。

好了,以前說過,林黛玉是貴族六代,但其實林家可能有貴七代,而開國重臣的賈家纔剛到貴五代,兩代人甚至可能三代人的差距,他們祖上的主子,肯定不是同一人,甚至可能不是同一家。

林家,可能是前朝遺臣。

相對明,清的文化無疑是落後的,但清不像蒙元那麼蠻,清皇帝個個漢化得很厲害,文化是全盤漢化的,清騎射拿下江山,卻也很重視文人的份量。

黛粉別說我給林家抹黑啊,畢竟她可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芙蓉。

而且林妹妹自己寫的,肯定不是這個意思——這只是作者的意思。作者到底是怎麼想?其實他在書裏說的很明白,何爲真情、何爲癡理、何爲天道、何爲分定:

寶玉在聽聞藕官燒紙時認可——頭一個死了,燒點紙,祭奠一下,然後對後來的接着好,並不算負心,書見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這又有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爲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不只這段,還在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有更大這麼一大段:

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窩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即時拼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

和哀慼戚的林妹妹柳絮詩相對應的,真正積極迎接新時代的,當然是寶姐姐的“白玉堂前春解舞”(這下可更有得黑料了!)

白玉堂前,也是有典故的(不是御貓展昭的CP錦毛鼠啊)雖然人家說的是梅花:

白玉堂前一樹梅,爲誰零落爲誰開? 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一歸來——梅 花 王安石

爲誰零落爲誰開? 一年一度一歸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誰也不是誰的爹。

(梅花尚且如此,況柳絮哉。)

好吧,走火入魔完畢,回到本真,即便做了如此解讀,我還是、甚至更加堅持原來的看法——

紅樓作者是巨眼文人,他看得見——有人情世故、有幻夢癡情、有帝王將相、有時代傾覆、朝堂更替,但他看重的,終究是茫茫宇宙渺渺衆生——人,的本心本身本真。

(所以紅樓夢的完成:應該來自三方的合作:無能補天的頑石——清廢太子,千古無能的不肖子賈寶玉——清臣之後曹雪芹,抄書入世的空空道人(情僧)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紅塵修煉客妙玉——江南漢族文人集團)

那些曾經在滾滾紅塵裏翻過了幾個跟斗的人。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人啊,終究是要忠於自己,也只能忠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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