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编剧宋方金在“金鸡论坛首秀:盘点2020电影现象”上的演讲文稿)

大家好,我是编剧宋方金。

刚才六位嘉宾谈了中国电影行业的枝繁叶茂。那么,怎样才能枝繁叶茂呢?必须根深蒂固。影视行业的根是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答案,我的答案是编剧和剧本。

大家有过这样的感受吗,当你去看一部电影的时候,如果这部电影非常好看,你感受到的是导演牛,或者表演牛、摄影牛、制作牛等等,但当你看一部烂片的时候,你首先会感觉到,“这什么破编剧啊。”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影视行业的根是编剧和剧本。

从事影视行业多年,其实我是第一次来参加金鸡奖。这两天,不断有人问我,“宋方金,听说你去参加金鸡奖,这次是带着什么作品去?”我说这次我依然是带着人品来。

没办法,靠人品就能满世界走,作品有时候不必有。刚才这段我用了凡尔赛文学的创作手法,不知道大家听出来没有。

入行多年,我写过少量电影剧本,主要是写电视剧。为什么呢?虚荣。因为电影界的朋友,很少有在海报上给编剧署名的。不但不给编剧署名,而且还过度署名,比如,大部分导演都署“某某作品”。

经过多年来我们编剧的强烈反驳和反抗,现在他们换了个姿势,署名改为了“某某导演作品”,也就是从立正变成了稍息。但是在导演们看来,这已经是大踏步后撤了。

署名“某某导演”不就说明是你的作品了吗?再加上作品来强调,这是典型的同义反复,说小一点是文化问题,语文没学好,说大一点是人品问题,说深一点是法律问题。

如果按照这个格式来署名,那应该署“宋方金编剧作品”“咏梅表演作品”“谭飞打酱油作品”“汪海林热搜作品”“李星文评论作品”。

我有两个朋友,都从编剧转行成为了导演。一位是董润年,这次他的《被光抓走的人》也入围了金鸡奖。这是一部静水流深的作品,希望能有所斩获,抱一只金鸡回家。

一位是曹金玲,她的《莫尔道嘎》估计也很快将跟大家见面。这两位朋友都是自己电影作品的编剧,也是导演。

我赞同并呼唤更多的编剧来做导演,我也提醒过一切编导合一的朋友们,我说正确的署名方式是编剧/导演,而不是导演/编剧。

当然,董润年和曹金玲的署名都是正确的,都是“编剧/导演董润年”和“编剧/导演曹金玲”。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是先有编剧,后有导演。虽然不存在谁高谁低,但存在谁先谁后,这是个生产关系。

什么决定生产力?生产关系决定生产力。所以,即便是对于编导一体的朋友,这里边也有个署名顺序。

贾樟柯导演的作品,都是由他自己编剧。但是我看贾樟柯导演的海报也不给编剧贾樟柯署名。即便编剧贾樟柯不会责怪导演贾樟柯,但我也为编剧贾樟柯感到伤心。

这些年来,被光从海报上抓走了很多编剧。也许这些编剧本人并不在乎,也许大家觉得这已经司空见惯,但我觉得,如果没有基本的平等和尊重,创作力不会迎来大解放、大繁荣。而且,有一些导演一直在作出很好的表率。

比如,虽然贾樟柯导演不怎么给编剧贾樟柯署名,但是他的电影一直署名是“贾樟柯导演”,虽然他是相对来说有资格署“贾樟柯作品”的人。

再比如,冯小刚导演的几乎每张海报上都有编剧的署名,虽然有时候字号比导演的字号小,但这个我们能忍。再比如,韩寒导演一直署名就是“导演韩寒”。没署“韩寒作品”,没署“韩寒导演作品”,这就是有文化的表现。

跟韩寒同时期出道的另一位作家跨界的导演郭敬明,已经署名“郭敬明导演作品”了。学好很困难,学坏多么容易啊。

现在这个风气已经弥漫到电视剧界了,现在有一些电视剧导演也开始署名“某某作品”了。一部电视剧,四五十万字,导演你说这是你的作品。你品,你细品。

我刚才说了,我写电视剧是因为我虚荣。这话什么意思呢,因为我母亲不识字,但是她认识三个字,宋方金这三个字。我写电视剧,就是因为我想象中,她守在电视机前,看到字幕上出现宋方金这三个字,她知道她的儿子在北京干正经事儿。

为此,我母亲还专门又学了俩字儿:编剧。但是非常遗憾的是,等我写出的电视剧在电视台播出的时候,很多电视台都不出片头片尾了。有时候出,也是倍速出,唰唰唰就出过去了。

我经常跟很多平台的领导说:“求求你们了,给播个正常的片头片尾吧。”我们这些拍戏的幕后工作者,风吹日晒,奔波流浪,两手空空。只有那些虚拟的被光影录下来的作品,是我们在时光中留存的证据。而其中的署名,就是唯一的证明。

一个体面的行业,应该让自己的从业人员有体有面。所以,有时候我很不理解那些撕番的演员朋友们,署不署名,都没人能抹去你们的身影。要那些虚名干什么呢,别那么心虚。但对于幕后工作者,虚荣虚名缺一不可,正所谓虚虚得正。

说完了虚荣,说点实际的。今年上半年,因为新冠,大家都在家里待了半年。半年后,我参加的第一个活动是上海电影节。

在去上海电影节的飞机上,我看见邻座一个大姐拿着电脑在看片子,她用的是倍速看剧。忽然,她向我求助,说大兄弟,你看我这电脑怎么坏了,倍速看剧看不了了,加不了速了。

我一看,跟她说,大姐,这一段导演拍的是慢动作,你加速之后就是这个速度。然后趁这个时机,我赶紧看一下她看的是什么,还好,不是电影,是一部大ip加小鲜肉加持的甜宠注水肉剧。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倍速看片,是我们内容从业者非常愤懑的一件事情。现在,国外也有倍速看片了。但是他们出台的过程比较曲折。

奈飞今年8月1号在安卓移动设备的客户端推出了变速观看的设置。推出的原因是2019年10月份应广大订户的要求开始尝试倍速播放,但是遭到了很多好莱坞导演、演员的反对,理由是发行方不能也不应该改变内容的呈现方式。

所以,奈飞在今年正式推出这个技术的时候,他们做了很多解释,最重要的一条是,他们设置了0.5到1.5倍速。

也就是说,倍速不一定是加快,也可能是减慢,比如0.5倍速就可以帮助一些听力或视力有问题的人士,是一种对观影弱势群体的文化关怀。这样,好莱坞的导演和演员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总的来说,倍速看片的趋势已经不可阻挡,我们创作者必须严阵以待。

今年疫情以来,很多电影放到了线上播放,比如《囧妈》,比如《征途》,比如《花木兰》。很多人感叹,说电影院是不是会被取代,这当然是不会的。

电影是一种仪式。当灯光熄灭,银幕亮起,我们在黑暗中追随主人公开始他们的故事。1895年以来,我们在银幕中看到了人间流徙史,看到了人类变迁史,看到了人生情感史。这些光影雕刻了我们的时光。

电影院是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堡垒。在这儿,没有倍速看片,没有天雷滚滚的弹幕。在这儿,我们看别人的故事,寻找深处的自己。在这儿,我们都是“被光抓走的人”。在那短暂的一百分钟里,我们将从银幕上遇见久违的自己。

按照我演讲的惯例,最后念一首诗。今天我念的这首诗来自一位叫小冰的诗人。小冰身份很特殊,是世界第一位人工智能诗人,也就是说,这是一位机器人诗人。

人们在广场上游戏

太阳不嫌疲倦

我再三踟蹰

想象却皱起了眉

她飞进天空的树影

便迷路在人群里了

那是梦的翅膀

正如旧时的安适

而人生是萍水相逢

在不提防的时候降临

你和我一同住在我的梦中

偶然的梦

这样的肆意并不常见

用一天经历一世的欢喜

这首诗一般人已经写不出来了。现在小冰已经开始作曲了。小冰可以在短时间内掌握人一百年乃至数百年都不能掌握的知识信息量。但我一直说,机器人越来越像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越来越像机器人。

面对越来越强大的人工智能,我们必须关照人类更久远的过去、更遥远的未来,我们必须唤醒人性中更深沉的部分。所有缝隙,都是光必须去的地方。我们是电影人,我们用光说话,这正是我们的使命。

【文/宋方金】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