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世紀與甌劇相伴,李子敏感嘆:我屬於甌劇。

1984年5月,李子敏在一次全市合唱比賽上指揮演唱《長征組歌》。

戲曲老人訪談錄

由溫州藝術研究所主持的“溫州戲曲口述史”課題日前結題。這一課題訪談30位在溫州近現代戲曲史上有代表意義的戲曲藝術家,填補了我市戲曲研究的一項空白。本版今起選取其中部分人物,進行專題介紹,以饗讀者。 ——編者

黃慈帖

人物名片

李子敏 1930年出生於安徽省太和縣。作曲家,2009年成爲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甌劇)代表性傳承人。他是甌劇第一任專職作曲,創作了大量優秀樂曲,同時蒐集了大量戲曲、民歌資料,出版了《甌劇史》《甌劇藝術概論》《南戲故里鄉土文化概論》等專著,對甌劇的發展有着奠基性的貢獻。

從部隊文工團到溫州甌劇團——

老老實實做小學生

黃慈帖(以下簡稱黃):李老師,可否介紹一下您的家庭?

李子敏(以下簡稱李):我老家是在安徽省太和縣東北比較貧瘠的地方,但我家裏有100多畝土地,是地主。另外,家裏有酒廠、粉廠,還有兩個藥店、南北雜貨等,是地主兼工商業主吧。我五六歲上私塾,打下了較好的古文基礎。

黃:您18歲就參加瞭解放軍文工團,以您這樣的家庭背景,似乎不大可能。

李:1947年,我中學畢業。因爲1945年學潮被投入國民黨監獄,學籍被安徽省教育廳撤銷,校方拒發畢業證書。於是,父輩商量,託在蚌埠的太和縣紳士讓我以同等學力上高中。但因爲局勢變化,我的高中沒上成,卻由於機緣巧合,上了共產黨地下組織以國民黨名義辦的訓練班,因此加入人民解放軍,又因爲有文化,被招入文工團。

從1948到1955年,我在部隊八年,行軍千里,轉戰南北。這8年,奠定了我的人生觀,也學會了許多東西,包括專業上的創、編、導、演等。

1953年之前那幾年,我們部隊的駐地,正好與上海音樂學院相距不遠。我跟我們政委說我想到音樂學院學習。他答應了。但我是音樂隊長,又是指揮、作曲,根本沒有時間去音樂學院學習。很遺憾!

於是,我就去音樂學院打聽,知道他們都在學該丘斯的《和聲學》和斯波索賓的《和聲學教程》。我就開始自學。那時在上海,也創作了一些歌曲、作品,並演出。

黃:那您是怎麼來到溫州甌劇團的?

李:1953年,我隨部隊移防到浙江。到了1955年,部隊大裁編,於是我到了海門越劇團。大躍進時期我負責籌辦黃岩歌舞團,可能是我在黃岩作品比較多,搞得轟轟烈烈,結果,溫州電臺要調我,1959年調令來了,叫我到溫州地委宣傳部報到。

到溫州宣傳部一報到,他們告訴我:你是幹部,要到人事局報到。我到人事局,那同志告訴我,到甌劇團去。我說:“不對的,調令不是到甌劇團。”他說:“我們調你,就是到甌劇團的。你去當專職作曲。”我說:“我對甌劇又不瞭解,我去做什麼曲啊?”他說:“那是你的事了,組織上就是調你去那。”得。完啦。

剛到甌劇團,鬧了很多笑話。不管是生活還是在工作中,我都面臨一個語言問題。他們演、唱,我聽不懂。這個專職作曲可怎麼做呀?所以就下決心,當學生。到戲曲學校去,老老實實做小學生。當時的戲曲學校在謝池巷,設京劇班、甌劇班、越劇班、和劇班、舞美班、音樂班等,條件較差。那個時候,我家還沒搬遷到溫州,無牽無掛。也不管星期六星期天,我跟着甌劇班老師,誰有空,沒有課,我就到他那裏去,向他記譜,求教。他們一邊喝着水,一邊唱。我記。記完以後,唱給他聽。他點頭了,就通過了。再記下一個。

有時學校放假了,老師走了,我就到社會上,比如一些老藝人,我一個個去拜訪,去採訪。我比小學生還小學生,真的是很虔誠地向他們求教。凡我採訪學習的前輩老師們,後來都成了忘年交。所以,他們也很願意把過去許多事講給我聽。要不我怎麼可能寫《甌劇史》?

之後,我把台州的東西跟溫州的以及其他劇種的加以對應。再把甌劇的聲腔根據高腔、崑腔、亂彈、徽調、灘簧、時調的分類進行整理,在甌劇幾百年歷史上第一次釐清了它的家底、腔系。同時,第一次有了曲譜面世。

改編《高機與吳三春》——

苦苦摸索有了“歷史性發展”

黃:“文化大革命”那段日子,您是如何過來的?聽說您受批鬥,和《高機與吳三春》這個戲有關?

李:《高機與吳三春》原作者是何瓊瑋先生,是1957年1月編的戲。當時參加浙江省戲曲會演,得了滿堂紅的獎。後來在反右風暴中劇作者被錯劃,不能參加藝術創作。我受命修改這個劇本,演演改改,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重點批的第一個是《高機與吳三春》,第二個就是《鍾離娘娘》,都有我的份。文化大革命前,大概改編了20多稿,都是“集體整理”,或者是“集體改編”;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集體”沒了,只有李子敏一個人頂罪。

1978年,粉碎“四人幫”後,爲《高機與吳三春》作了場恢復名譽的“平反演出”,在說明書上首次寫了李子敏執筆改編,演一場,就這一場。

2008年,劇作家張烈改編這個本子的論證會上,何瓊瑋先生也在場,我說:“老何,我比起你來還佔了‘便宜’,你被批22年,我被批10年,斗的比你多,被打的比你多,但時間比你短,比起你來,還真是萬幸。”

黃:《高機與吳三春》這本戲這麼成功,您的“祕密武器”是什麼?

李:算不上什麼“祕密武器”,但這個戲,當時的確是花了點心思的。

在文本方面,原劇作者何瓊瑋先生走的是“草根”即民間文學的路子,極有特色,地方色彩很濃。我承繼了這一文風,即既非通常戲文的文學之路,又非崑曲所走的典雅之路,依然是地道的“草根文學”的路子。

在音樂方面:新中國女性演員大量從藝,一改由男性演員掌控的局面,因此必須改變男女演員要麼同唱“1=C”的“正亂彈”,要麼同唱“1=G”的“反調亂彈”,結果高不上去,又低不下來。在無數次摸索後,最終確立了甌劇亂彈腔男女工唱腔唱調,被專家們譽爲是甌劇音樂的“歷史性發展”。

作爲地方戲種作曲家——

從沒停止過向民間學習

黃:對於一個戲曲劇種的作曲家而言,您覺得最重要的是什麼?50多年來,您作爲甌劇第一任專職作曲,您是如何在“變”與“不變”中進行創作的?

李:一直以來,有一項工作我從沒有停止過,就是蒐集民歌,向民間學習。

像台州亂彈傳統音樂,有本幾萬字的詞調,是那時我在海門,趁着工作的空檔蒐集的。我租一輛腳踏車,帶上飯,跑到葭芷(現在是椒江的一個小區),訪到一個叫洪維米的老藝人,向他求教。誰也沒給我這樣的任務,我自找的。開始,這位老先生不傳,我說:“人活世上,總得給後世留些什麼,這是財產,讓後人世代相傳,不好麼?”他見我真誠,答應了。於是我有空就去。後來就編成了一本,可惜文化大革命中,被抄了三次家,全沒了,很可惜!

我的任何文稿,不改五六遍甚至更多,不會拿出去。自己通不過,絕對不往外拿,以免誤人。1997年,已離休多年,在爲甌劇《鍾離春折劍》(張烈根據李子敏《鍾離娘娘》本改編)作曲期間,由於過度疲勞和庸醫誤診,視網膜脫落而茫然不知。寫完最後一曲,左目已只有光感。

任何劇種都一樣,編劇,導演,演員,舞美,對於一個劇種的興旺發達,十分重要。但是,決定劇種特色和命運的,落在了作曲肩上——作曲這個崗位,是新中國成立後隨着事業的發展和需要設立的新崗。過去幾百年來,劇種的音樂唱腔唱調,是隨着代代演員口傳心授並隨着劇目走的,如果唱腔唱調有什麼發展流變,多是表演藝術家和(主奏)樂師共同完成的。如今,這一重任落在了“作曲”肩上,這,可是個“歷史性的重任”:作曲路子走歪了,意味着劇種(特色的)消失;你要是保守了,那這個劇種就會因陳腐而失去生命力;但是你要是離開它的聲腔音樂特質,那你又把它摧毀了。用我的話說:急於改變劇種面貌的,等同於急性自殺;固步不前,那就是慢性自殺,這兩個都不可取。一定要遵循它自身的規律去發展它。

我總覺得我們搞音樂研究也好,創作也好,都應牢牢地根植於民間。草根文化可是民族文化的根。自然,同時也要借鑑西洋的東西。借鑑而不是代替,西洋音樂理論給我們分析音樂的時候多一個參考,一個借鑑。

黃: 2009年文化部命名您爲“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甌劇)代表性傳承人”。您認爲戲曲應該如何傳承?

李:傳承有兩種方式:靜態傳承和動態傳承。動態就是演出,舞臺上,有聲有色,觀衆歡迎。但是動態的傳承也會受到社會的變革、局勢的動盪等等客觀因素的變化而變化,就好像歷史上很多聲腔劇種失掉了、淹沒了一樣。靜態傳承呢,保留在書本上,如《納書楹曲譜》《曲錄》《戲考》等等典籍相傳,這種靜態傳承,它不受社會變革、局勢動盪等的影響。即使過了三五百年,有了它仍可以照本復活起來。最佳選擇是動態和靜態同步進行。甌劇的保護與傳承,關係重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半個多世紀以來,溫州納我、養我,甌越文化哺育了我,甌劇培養了我。說真心話:我現在關心的,是我國戲劇的未來和青年人成才的問題,畢竟未來寄望於他們身上。

來源:溫州日報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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