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环城市教育带兴起背后:流动儿童读书“离城不回乡”

今年12岁的小慧祖籍安徽,生在北京,如今是河北涿州户籍。涿州在北京正南方向50公里之外。

她的父母都是在北京打工的农民工,父亲从事空调维修,母亲则是家政钟点工。小慧曾在北京一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就读。然而,这所学校在2016年整顿城乡结合处时被拆除。

女儿面临无学可上,小慧父亲在河北涿州通过买房的方式在当地落户,这样小慧进入了当地一所公办学校,小慧母亲则在涿州陪读照顾。每逢周末,小慧父亲开车前往涿州接她们回北京团聚,周日下午再将她们送回涿州。

2014年“严格控制人口500万以上超大城市的人口规模”政策实施后,大量流动儿童从北京、上海等超大城市流出,但其中相当部分并未选择回乡,而是留在大城市周边,或进入家乡附近的大中城市就读。

近日,21世纪教育研究院编写的《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9~2020)》(下称《报告》)发布。《报告》指出,新型城镇化下中小城市落户政策与面向农民工子女的教育产业,为流动家庭的子女教育提供了新选择,产生再迁儿童“离城不回乡”与回流儿童“回流不返乡”现象。

这种现象对新型城镇化背景下的教育公平提出了新的机会和挑战。

回不去的故乡

近年来,大量流动儿童在流出北京、上海等超大城市。

数据显示,2013年,北京市接受义务教育的非京籍学生人数为47.31万,2014年后逐年下降,2018年只有34.26万,减少了13万人之多。

这是因为,2014年《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将超大城市人口政策明确为严格控制。随迁子女义务教育问题采取的是“两为主”的政策,即以流入地为主,以公办学校为主。

但此前,北京、上海有大量流动儿童就读于打工子弟学校。上海市教委数据显示,2008年上海将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纳入政府管理并实施改造后,上海的打工子弟学校一直稳定在152-162所。2013年实施人口疏解政策之后逐年下降,2020年只剩下48所,就读人数2019年只有4.9万人。

然而,对于未能符合入读北京、上海等超大城市公办学校的流动儿童来说,回乡就读也存在着诸多困难。

暨南大学经济与社会研究院讲座教授、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韩嘉玲团队2018年-2019年调研发现,一些从上海回流到安徽老家的孩子出现了“水土不服”问题。这些回乡儿童超过一半在上海出生,还有很多很小时就到上海生活,对老家安徽的记忆是陌生的。

《报告》显示,这些回乡儿童面临着学业转换的适应难题。上海的义务教育实行“五四制”,即五年小学,四年初中,而安徽实行“六三制”。为了提早适应安徽的学制,很多孩子会在四年级时从上海转学回安徽,在安徽读到六年级升入初中,这样,三年中至少会换三所学校。

更严峻的挑战来自心理层面,从大城市到小城市、乡镇的巨大落差,以及气候、饮食的差异,他们离开家人,被迫独立。

调研发现,同父母的分离及对父母的思念,使很多回流儿童产生了负面情绪。一个独特的心理现象是,从大城市回乡就读的儿童,往往把苦读、高考作为摆脱依靠体力劳动生存的途径,加上较为严格的学校管理环境,主动或被动地进入应试教育的模板中开始新的学习生活。

学校专车送孩子进城

随着农民工群体经济实力和教育意愿的提升,出现了类似小慧一家的新型流动形式:在流入地就近进城落户。

小慧落户涿州前后,正是当地房价飙升的时期。在环北京的燕郊、涿州、霸州等地,房价一度高至每平米二万多,但随后,这些地区先后出台了限制购房落户政策。

2017年《河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推动非户籍人口在城市落户的实施意见》提出,京冀交界地区的三河市、大厂回族自治县、香河县、廊坊市广阳区、固安县、永清县、涿州市和其他特定地区,严格户籍管理,合理确定落户条件。

在大城市周边小城市入读公办学校的门槛抬高,又催生了一批专门面向再次流动儿童的民办寄宿制学校,也带动了相应民办教育产业的发展。韩嘉玲指出,例如在北京周边,形成了以河北的燕郊、廊坊(三河、香河、大厂等)及保定涿州为中心的“环城市教育带”。

有的民办学校在网站上写道:经社会调研了解到来京务工子女上学难,办理“五证”存在一定的困难,为解决家长的后顾之忧,特面向北京市各区招收学生。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发现,一所位于涿州的十二年制民办学校在小学、初中、高中招生简章中,均在开头明确标明“不限户籍”。

相比于回乡儿童,这些就读于超大城市周边学校的流动儿童,可以享受到经常与父母团聚。“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有的安徽的民办寄宿学校,学生连续上学1个月,然后连续放假10天,放假期间,学校有专门的大巴,把他们送回上海与父母团聚。”韩嘉玲说,上课前1天下午,学校会再派车将学生接回学校,避免了学生自发回家的舟车劳顿。

在寄宿制学校,校方承担的责任除了教育,还有监管或保姆角色。《报告》指出,甚至在一些学校,学生出门,感应器就会发送短信到父母手机,孩子于几点几分离开学校等,甚至全学期监管。

一些学校内会出现极具特色的标语,比如:“老师如同父母亲,同学相敬兄弟妹”,“选择某某中学,父母安心创业,子女开心上学”等。

催生区域发展新路径

新的流动儿童教育模式带来了新的区域发展路径的可能性。

“正是看到了回流儿童的社会需求,市场主动形成了一条满足需求的供应链,也许这个供应链还没有太规范化,或者规划化,但是似乎解决了相当一部分问题。所谓就近城镇化和教育市场化是自发形成的,而不是政策设计出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团告诉记者。

杨团认为,其意义在于,“一个区域能够不以土地财政、产业集中的方式去发展,而是以教育、医疗、城乡融合的公共服务的提供带动区域向上攀升,让社会的发展程度达到一定水平,实际上这种攀升也是可以带动经济的”。

她认为,应该对这种就近城镇化和教育市场化进行深入调查,以探讨和当地政府共同开发新型社会政策的可能性。

但就近城镇化的民办教育对流动儿童家庭来说有不小的经济压力。上述涿州那所十二年制民办寄宿制学校小、初、高每学期的收费分别为8185元、8425元、10710元。

韩嘉玲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应该对教育产业化保持警惕,流动儿童应该享受基本的公共服务,不能因为其流动而不得不承担过重的经济负担。”

全国政协委员、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董事长俞敏洪在2018年全国“两会”曾建议,制定全国性的实施细则,确保《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完善城乡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的通知》中要求的义务教育“经费基准定额资金随学生流动可携带”政策真正落实到每一个孩子身上。

贵州省决定从今年起建立规范优质特色民办学校项目库。每年将从项目库中遴选一批条件好、质量优、管理规范、特色突出的民办学校进行集中帮扶及财政扶持。

广州、深圳等对流动人口政策友好的城市,更是采取了政府向民办学校购买服务的办法。深圳市政府2019年购买了30万个学位,比2017年、2018年增加了9万个学位,此外,深圳学位补贴的最高标准已达到小学每人每年7000元、初中每人每年9000元。

但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宋映泉告诉记者,目前义务教育阶段还难以按照生均经费模式划拨教育经费,自然也难以实现义务教育生均经费的“钱随人走”。“有的地方政府会给民办学校一些补贴,或者一笔专项经费,但数量相对有限。”

(作者: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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