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高達9.6 分的紀錄片是如何拍出來的?一個主動住進危樓的導演又是爲了什麼?

他叫何苦,正團級中校,軍官退伍。2014年,他深入“棒棒”羣體,走進社會深處,用一個普通棒棒的視角,拍出了這部飽含人間疾苦的紀錄片——《最後的棒棒》。

棒棒,也就是重慶挑夫,他們肩扛竹棒,沿街攬活,是重慶街頭的臨時搬運工,何苦的師傅叫老黃,今年65歲,棒齡22年,他們住在自力巷53號的一棟危樓裏,這裏與重慶解放碑商圈直線距離300米,年代距離卻像是有100年。何苦即將落腳的地方,樓道逼仄昏暗潮溼,蟑螂老鼠成羣出沒,房間門窗形同虛設,環境惡劣,價格自然便宜。

何苦定的這個房間月租300,在自力巷也算是總統套房了,隔壁老黃的房間月租60,只能容置下一張單人牀。老黃喊來一同合作的老甘、河南,兄弟們正是打個照面,寒暄起來。

第二天清早,老黃帶着何苦到解放杯拉活,老黃一再強調,讓何苦把棒棒扛在肩膀上,隨便拿根棍子找飯打狗的是叫花子,而他們的棒棒是幹活的工具,這是最本質的區別,老黃很重視這種區別,在這學徒期間何苦給自己準備了1300塊的生活費。

那天,師徒兩人站了一上午,一單都沒接到,如今出行便利了許多,棒棒被歷史淘汰,只是時間問題。

喫完午飯後,何苦迎來了棒棒生涯的第一單生意,一百斤出頭的貨物,走兩公里路送到洪崖洞,酬金十塊錢。肩膀負重人本能的就會加快速度,從尚可負擔到肌肉刺痛,這一過程只用了200米,這樣的單子,比何苦矮一頭的老黃抗了22年。

下午生意不錯,何苦和老黃沒咋閒着,也就在這個下午,老黃接了單特殊的生意,有戶人家咬狗糧的鐵勺掉進了廁所,現在着急方便,老黃就這麼跪在地上,手探入馬桶深處,掏出了那隻鐵勺。這一單生意的報酬是20元,挑棒棒第一天結束了,二人淨收入67元,老黃說何苦給他帶來了好運,最近好多天收入都沒有超過30。

下班回家,得張羅晚飯了。爲了防止拆遷辦檢查,危樓裏只有黑夜裏才能生火做飯。安全起見,柴火不能伸出土竈三寸。老黃的晚餐是臘肉炒青菜頭,臘肉肥的多瘦的少,青菜頭是趕着市場關門便宜買的,今天的收成不錯,老黃晚飯喫得有滋有味兒,站在一旁的河南就沒那麼開心了。

河南,40多歲,先前也當過棒棒,這兩年一直在給大排檔打工,包喫不包住。河南飯量大的驚人,光稀飯就能喝半盆,前幾天他因爲想喫兩顆雞蛋被老闆炒了,老闆送給大衛王河南的最後一句話是,小攤都快被喫倒閉了,居然還想點菜。

夜幕降臨,重慶的夜生活剛剛開始,沒有娛樂活動,棒棒們已經準備睡覺了。老黃是這座危樓裏最愛乾淨的人,每隔十天八天必須洗澡。在這裏洗澡是門技術活,水太燙,容易把自己燙紅,水偏冷就得哆嗦着洗完,別人想象不到的生活,老黃已經這樣過了幾十年。

老黃還沒見過女婿的面,就成了外公,好在小兩口婚後生活和睦,閨女也比較孝順,讓老黃不要出去當棒棒,但老黃怎麼捨得讓閨女和女婿獨自面對那20萬的房貸。年關將近,他帶着4600多元錢的存款,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回老家團圓,一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這是老黃一年裏最幸福的時刻,但何苦與別的棒棒就沒有那麼愜意了。

另一個棒棒河南,17歲離家出走,被無賴挑斷腳筋,在重慶無親無故,老甘和老金因爲沒掙到錢,沒有臉回家。

窗外鞭炮齊鳴,幾個人坐在陋室中,重複着那幾句老套的祝酒詞。在自力巷53號過年,不過是幾個窮哥們兒,一碗海帶燒排骨,外加幾瓶啤酒而已。

老黃正月初五就回來了,他不允許自己休息太久,但過年期間顯然拉不到什麼生意,這一段時間掙的錢還不夠食宿開支。

在這兒幹了20多天,河谷從沒有在這座危樓裏生火做飯,白天何苦總是去路邊喫7元錢一份的自助快餐,何苦每去一次快餐廳,老闆眉頭就皺一次,說何苦飯量那麼大,喫飯像是條惡狗。以前喫慣部隊食堂的何苦,被數落的不敢再去盛菜,只能晚上回去喫老乾媽拌飯,看到老甘拿熱得快燉肉喫,何故終於撐不住了,他買了肉,燉了自己最愛的豬肉燉山藥。何苦沒空關心碗裏的手指印,大快朵頤。

喫完這頓豬肉後沒幾天,何苦幹滿一個月出師了。這些日子何苦見識到了人間疾苦,有人肯爲一張摺疊桌出10元錢,何苦拎着桌子大步流星,感慨“有錢真好”,什麼活都不用自己幹。也有人會存心刁難,給最少的錢幹最多的活兒。

客人尖酸,但師傅老黃的心是暖的。先前二人說好,第一個月何苦給黃當學徒,不參與分成,但樸實的老黃手裏揣着1034元錢,怎麼說也要分一分,他不願意欺負這個老實人,何苦認爲再推辭的話,就是對一位堅強善良老人最大的不敬。

何苦口袋剛進賬幾百,另一邊的河南,因爲賭博連飯也喫不上了。在與河南談心的時候,何苦的軍官氣質難以掩蓋,年長一些的河南站在旁邊,像是學生挨老師的訓,尷尬的河南說自己有朋友接濟,不信打幾個電話給你聽,顯然河南還掂量不清“牌桌社交”,老甘在旁偷偷發笑,這樣的場景可能出現過不止一次了。河南的口袋像是有個洞,而老黃爲了一塊兩塊可以計較上半天。

一天晚上,老黃與僱主走散了,老黃捨不得報警,因爲把貨物料在警務室約等於放棄酬勞,樸實的老黃不想私吞貨物,也不想白打工。警車近在眼前,老黃走了很久,他行走的速度慢到令人心酸。老黃還是幸運的,僱主早早就報了警,沒過多久就摸了過來,連連道謝,還掏出一張紅票子做謝禮,老黃沒收,只拿了20元的工錢和10元的誤工費,硬找了70回去。老黃的處世哲學就是這麼樸素,自食其力,方得靈魂安寧,幹一份工賺一份錢,不佔別人便宜,也不讓別人佔自己便宜。

8月,棒棒老黃迎來了他今年最大的一個坎兒,上個廁所的功夫,自己住的危樓被強制排危。其實拆遷部門自1996年開始就曾張貼過告示,但一直沒有行動,隨着金融街二期工程的啓動,自力巷53號到了必須毀滅的那天。

昨天排危部門曾上門通告,老黃也收拾好包裹,找好了新去處,但老黃沒想到施工隊會來的那麼早,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給他,看着一片廢墟,老黃的心糾了起來,危樓得廢墟里有他的兩個包裹、身份證、銀行卡,還有2000多元現金。

因爲要保證安全,排危開始後不準任何人進出,半裸着的老黃連衣服也不能取,按照流程,個人財務必須由房東持證件按程序申領,可房東現在心情不佳,打電話不接,根本沒心思管這些棒棒們。

整整一天,老黃沒有離開廢墟半步,背後的這片瓦礫中藏着他的全部家當,他怕自己一不留神,那些家當就被別人撈了去。

當晚,老黃準備鑽進廢墟堵一堵,無奈被巡夜人員發現,老黃擎着淚花處於崩潰的邊緣。沒有錢沒有證件,老黃與何苦只能睡街邊長凳,長這麼大,何苦還沒這麼窩囊過,好像誰都沒有錯,但他一肚子的憋屈,沒地方講理,又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好在有朋友借的一百塊錢,不然二人連飯都喫不上。

露宿街頭的第5個晚上,雷聲大作,蹲在路邊的老黃忽然泛起了頭暈,何苦揹着老黃就跑,老黃說沒有錢去不起醫院,死都要死在這裏,無奈之下何苦用剩餘的錢給老黃買了降壓藥,攙着老黃在醫院門口蹲了一宿,生怕出什麼意外。

那天晚上雨很大,大到淹沒了老黃的眼眶,擊潰他的有壓力之重,也有生命之輕。

第6個晚上終於有了好消息,老黃偷偷鑽進廢墟,找回了自己的物品,數錢的時候,老黃手抖的厲害,一小沓錢數了幾遍,硬是數不清楚,當何苦說錢沒少時,老黃終於掃去了心中的那片落葉,而老黃這樣煞費苦心,一不爲偷,二不爲搶,他不過是爲了拿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僅此而已。

排危事件後,老黃決定回老家休養,他悟出一個道理,自己要是癱了,會給女兒造成更大的困擾。他進入一家保健理療店,店家打出免費理療的宣傳,引導老黃駐足體驗,可在結束後,店家跟老黃要524元的產品費,何苦很想替老黃掏這筆錢,奈何口袋裏一分也沒有,老黃掏錢的動作令人心碎,店員們面面相覷,不忍心轉這筆錢,給老黃免了單,按摩師傅還說可以給老黃免費服務,前提是九點以前來別影響他的生意。

何苦告別老黃後,也開始了自己的事業規劃,他在工地上幹活,被包工頭看上,覺得何苦踏實且有魄力,把一個小項目分包給了何苦,這工程協議金600元,何苦叫上兩個老棒棒,組成一支臨時工程隊,上午開工,傍晚竣工,棒棒當小工,工資150,何苦當工頭,工資300,這是何苦當棒棒以來領到的最高日。

當了一次工頭,何苦悟出了賺錢的門道,他跑遍了周圍的工地,給大大小小的工頭留了電話。往後的日子裏,東方不亮西方亮,何苦帶着休養回來的老黃和自力巷的兄弟們轉戰工地。

天氣漸寒的時候,何苦已經帶着棒棒工程隊走進了重慶市重點工程建設工地。

一年時間到了,何苦從一名中校軍官轉業成棒棒,又從棒棒成爲一個小工頭,天越來越冷,何苦向老闆請了3個月的假,準備把自己和攝像兄弟拍攝出的素材編輯整理,老闆說如果願意幹,再回來就讓何苦當項目經理。何苦說如果自己拍的紀錄片,市場和觀衆都不認可,就回來一門心思跟着老闆幹。

這幾年,解放碑每天都在迎接潮水般的人流,只是遊客越來越多,棒棒越來越少,自力巷53號的那塊地皮,悄悄佇立起一座大廈,先前的那座矮破小危樓好像不曾存在過。

三四十年前,棒棒們用一把子力氣推動了城市轉型,當時他們推着城市走,如今城市推着他們走,歷史不容後退,事物不斷更替,沒有永恆的幸福,也沒有永恆的痛苦。

對於一個註定被淘汰的行業來說,一切都發生的那麼自然,自然的有些殘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