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馬晉一

【一】

《西遊記》作爲世代累積的文學作品,在民間的流傳過程中,難免要沾染上市井之氣。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元明交替之初,西遊故事在民間就很流行。當然,故事大多是以雜劇等藝術形式作爲載體,走街串巷地進行傳播。而它面對的主要羣體,便是販夫走卒或下里巴人了。腳本若是過於文縐,恐怕就沒了市場,圍觀羣衆便要一鬨而散了。必要時,就需添加一些勁爆的低俗元素,按現代話講,即要祭出“三俗”武器博人眼球。

基於故事裏固有市井基因的存在,及至吳承恩這位不太正經的儒生筆下,卻不加刪除,反而發揚光大了。譬如在“車遲國”章節,表現得尤爲明顯了。孫悟空師兄弟三人,先是將三清殿裏的三清塑像丟進茅廁裏,然後變作三清模樣,哄騙前來“拜碼頭”的車遲國三妖喝下熱騰騰的尿液。後東窗事發,三妖非要拉着孫悟空比試技藝。比試什麼?其實就是下九流的技藝,一點正經都沒有。比如,下了油鍋,誰熬得久,砍了腦袋,誰活得長之類的。反正讀者看着熱鬧,接地氣就行。

當然,喫屎喝尿加上血腥砍頭這些情節,若移植當代劇目中,恐怕便是限制級低俗製作了。

【二】

除卻了砍頭,《西遊記》還前衛地玩起了諸如“掏心”的限制級遊戲。

原著第七十九回,取經團途經比丘國。比丘國有位國師,實爲妖精幻化成的,哄騙着昏聵的國王道,“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國王信以爲真,準備着幹下荒唐事,卻被取經團給攔了下來。國師羞惱成怒,竟又哄騙着國王,那個帶頭的唐朝和尚,乃是十世童男子轉世,取他心來做引子,藥效更明顯。

於是便有了這樣一幕。國王牽着唐僧白皙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聽聞出家人講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已病入膏肓,望聖僧捨身一救。唐僧不假思索,“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腹皮剖開,那裏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唬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

不用說,此處的聖僧乃是孫悟空假扮,真正的唐僧可沒有這個勇氣。只是滿地那血淋淋的心,隨着慣性滾來滾去,畫面恐怖至極,令人毛骨悚然。

且看都是些什麼心?

“假僧將那些心,一個個撿開與衆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

但凡世間人陰暗之心,一併圓滾滾地在地上陳列着。至於黑心在哪裏,自然便在歹毒的國師身上了。孫悟空怒目圓睜,掄起金箍棒來,便向妖精砸去。

【三】

孫悟空掏心之舉,既有荒唐,又有鍼砭,但文本循跡,其實也是有出處的。

唐代傳奇小說《宣室志》裏,就曾描述了這樣一則故事。

故事裏有位名叫楊叟的土豪,家有諸多房產,但因平生爲利益所驅,竟患下“失心之疾”。缺心,自然要補心了。他兒子無法,便四處求佛問道,恰一日在山中遇到一名胡僧,這胡僧實乃一隻頑猴所變,見楊子求心心切,便許諾用一頓好飯來換心。楊子大喜過望,一邊張羅着飯菜,一邊忽悠道,我聞說佛祖曾捨身喂虎,你這捨命救人,恐怕離成佛已然不遠了。胡僧一邊喫飯,一邊笑着拍了拍楊子肩膀,道,對頭,對頭,是這個道理嘛。飯飽之後,楊子卻傻眼了,只見胡僧抹了抹嘴,竟顯出本相,跳上了枝頭,哈哈大笑道,《金剛經》有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你要取吾心,豈不荒唐。

《宣室志》這則故事大抵諷刺了利慾薰心、損人利己之徒,同《西遊記》裏比丘國那位昏聵國王頗有幾分通似。由此可見吳承恩先生的筆力,對民間故事可謂信手拈來。

【四】

如果認爲吳承恩先生極力渲染掏心場面,僅是用限制級情節來取悅讀者,那就大錯特錯了。

作者將諸多世俗之心,擺在一起攤開來給讀者看,恰恰體現了《西遊記》的精神主旨,即是“修心”。也就是說,只有將自身“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乃至黑心”一道擯棄了,方能明白修佛成道的真諦。吳承恩先生其實在原著第一回,便樹立了一個隱身於江湖的精神偶像,即是菩提祖師。誠如祖師在洞府門聯處標榜,“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無疑便是會意象形的“心”字。這也應合了第一回的回目所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至於唐僧、孫悟空等衆修完九九八十一難,轉轉兜兜繞了一圈,當真已然明白修心的真諦?且不說豬八戒囔囔埋怨“淨壇使者”的果位不夠閃亮,如來座下弟子浸淫佛法多年,仍不忘索要人事小費。看得出來,清心寡慾的佛門聖地,似乎又成了世俗心的一個異化映射,作者如是設置,不得不讓讀者浮想聯翩了。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