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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賴祐萱

編輯｜金匝

只要她在，場子永遠都能熱起來。曲家瑞有這種魔力。

作爲臺灣綜藝《康熙來了》的常駐嘉賓，她和別人不同。通告藝人編故事，是被默許的潛規則，而她都掏心掏肺講些真段子：男友劈腿，家庭瑣事，瘋狂粉絲，相親經歷……沒有禁忌，什麼都說。一羣中年男星對年輕女孩的長相評頭論足，她噼裏啪啦地回擊，你們憑什麼講這些女生啊，那些女孩肯定正翻了，卸了妝的小眼睛肯定美翻了。網友們收集她的節目片段，配上霹靂連環珠快嘴藝術家的標題。

很多人覺得，她的這種自信和令人豔羨的家庭有關——父親是臺灣漁業產業會長，家底雄厚，被作家三毛稱爲臺灣漁業鉅子；高中校友都是美國政要、好萊塢明星的女兒，朋友圈多是臺灣名門望族；去讀大學衣服必須乾洗，上下學只搭計程車，全家旅行住在歐洲最好的酒店——一個真正的千金小姐。

但豐足物質里長大的二小姐曲家瑞，有一個醜小鴨般的童年，像極了《請回答1988》裏二女兒德善的處境，甚至更加糟糕。父親傳統、嚴厲，期望她成爲賢妻良母，做任何事情不能越界半步，連說話的權利都被禁止，女孩少說話是美德。

後來上康熙，她嘻嘻哈哈說出這段往事，小S笑她，如今曲老師是猛虎出閘。她用力表達，用力戀愛，用力創作，用力展現自我，事實上，是爲了不斷地修補、治癒過去的人生。

曲家瑞在《康熙來了》 講述自己的留學經歷

除了自己，她還想治癒更多人的傷痕。曲家瑞在臺北的工作室有整面娃娃牆，陳列着幾千個曾經被人丟棄的舊玩偶。她撿回來，清洗、護理、裝扮，無家可歸的玩偶有了生命。2020年10月，她帶着自己的畫作和玩偶們在廈門開了一場展覽，四十多箱展品，打包花去一個多月，爲了來現場，她先去上海隔離了整整21天。

展覽的熱烈程度超過她的想象。粉絲從全國各地奔來，什麼樣的人都在，醫生、警察、檢察官、工人、機師、僧尼、拍賣師、LGBT羣體。她喬裝成普通人，躲在觀衆旁邊偷聽：有年輕的父母帶孩子來，指着玩具說，那是爸爸的童年，也有婚禮當天帶丈夫來看展的新娘。一個母親指着30歲的女兒說，怪不得你不結婚，因爲你喜歡這個神經病。還有另一個母親抱着女兒說，我終於知道我的孩子心裏在想什麼了。

一切都像曲家瑞本人的氣息，開放、多元、自由、斑斕。展覽裏，最受歡迎的區域是國王小徑，塗料從天而降，流淌出一條彩色的路。她想鼓勵女孩們活成鮮花，活成彩虹。

這次，她要爲一隻小兔子甄選名字，全網投票前10名上臺，閉着眼，她提問，觀衆舉手，一輪一輪篩選。最後一個問題，很想很想談戀愛，請舉手！

一隻瘦瘦的、白淨的手最快舉起來。曲家瑞指着她，穿着藍色碎花連衣裙，全場最害羞的瘦小女孩，就是你啦。女孩取的名字Amoy（廈門）。後來，她才知道女孩是個警察，從來沒談過戀愛。她說，想讓在場的女孩知道，心裏想要什麼就表達出來，要積極，要果敢。

曲家瑞，55歲，未婚，談過很多場戀愛，墜入過無數次愛河，遇到過很多迷人的男子，也錯過很多看似不錯的機會，對她來說，結不結婚不是最重要，但永遠在戀愛很重要。她想證明，一個女性，無論多少歲，都擁有愛人與被愛的可能。

與《人物》5個小時的對話裏，曲家瑞述說了離開康熙後的日子，糟心的童年，熾烈的愛情和她的55歲。她的表達，還像當年康熙裏的曲老師那樣，鮮活，生動，徹徹底底。

以下，是曲家瑞的自述。

1

其實，《康熙來了》停播前，我就決定離開這個圈子。

最初踏進來，我還是個老師，傻乎乎，侃侃而談，結果歪打正着，觀衆很喜歡，覺得怎麼會有這種老師，奇怪又特別。

我每次出現都像孔雀開屏，每一次都必須全壘打，導致錄完節目都會失眠，太嗨了，嗡嗡嗡，耳鳴。隔天起來，整個人暈沉沉，好像宿醉了，舞臺沒了，掌聲消失了，人很失落，你會恨不得再去上十個，很可怕，這種東西會上癮的。

康永哥和小S又是不愛按常理出牌的主持人，他們總丟變化球，今天看你狀態好，他們球也不丟給別人，一直丟給我。我又不愛對稿子，常常爆出奇奇怪怪的言論，粉絲天天說，曲家瑞，這個好好笑，那個好好笑。

越來越爽，想講什麼講什麼，結果，也因爲這樣不經意打斷別的藝人發言，然後什麼哥什麼姐的助理就找來了。或者你爲了節目效果，說了自己的事兒，可粉絲不諒解，覺得你是老師怎麼還能這樣做呢。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價值。有段時間錄節目，整個人靈魂出竅，懸浮在天花板上看着自己，曲家瑞，你在幹嘛？

最後一次錄節目，所有藝人都在廝殺，我坐在那邊出神，20分鐘一句話沒講。經紀人在下面很緊張，一直襬手勢說你還不發揮，快沒有你的份了。我纔回過神，衝不衝，衝吧。結果，完蛋，又把所有人鏡頭搶光了。我想，天哪，這是什麼鬼東西，我好像打拳擊賽，下場之後教練會拍拍我說，剛剛那個左勾拳太棒了。

綜藝消耗我太多。十個節目都在講一樣的事情，我在重複我自己。我覺得，我得更珍惜、更愛護自己，我要離開這個圈子。說得很瀟灑，但真的每個節目都推掉，八個月都沒有收入。經紀公司問我，曲老師，你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要，那你到底要什麼啊。我說，我要畫畫。經紀人笑了，那你要讓大家知道你是一個畫畫的人啊。是啊，誰知道啊。還有很多流言流語，她一定不紅了，沒人找她了，誰想到是我自己不上。

剛開始，粉絲不能接受，他們不想聽我講真心話，只想看我搞怪，做效果，看我說好愛男生，我要小鮮肉。曲家瑞幹嘛的，就是來搞笑的啊。也不能怪他們。你把粉絲養得那麼肥，天天喂辣條，突然給一碗粥，誰理你啊。

突然間，我的粉絲像泥石流那樣統統流走了。過去隨便發個動態都幾萬個贊，幾千個分享，我媽都說奇怪，你怎麼放個屁大家都喜歡。後來，幾百個贊都要偷笑了。也因爲這樣，我更確定這個地方不宜久留，這些到處亂竄的粉絲，沒有忠誠度。

不知道花了多少年，才慢慢適應。

過去，我去校園演講，車會堵在路上，我問這些人在幹嗎？他們說，排隊，排一個叫曲家瑞的。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蔡依林來。我就很膨脹啊，坐保姆車去，配很多助手，到了休息室，我最愛的鹹酥雞、最愛的飲料擺了一堆。最風光的時候，我的校園演講有3000個觀衆。

當我退出演藝圈，啪，3000變900。還有更慘，當 900個掉到300個，我都要暈過去了。我在後臺，經紀人說，曲家瑞趕快趕快。我說外面幾個人，他說我看看也蠻多的，三百多吧。超丟人，我怎麼站上去？一邊講，一邊心裏哭，天哪，怎麼會這樣。右上方缺了一個口，這裏又缺一角，啊啊啊，那個人怎麼要提前走了。好了，最後連300個人都沒有了，只剩100個人，尷尬極限了。

過去我爆紅，很多人是來聽笑話，看好玩的，並不是真心看我的。後來我跟經紀人說，我想要好好演講，越小的場子越好，幾十個人小教室就行。當看着幾十雙眼睛盯着你，哇，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我最開始跑校園的時期。他們竟然會拿畫給我看，我都要哭了。其實，3000人的場子，也有人拿畫給我，但我是個大牌誒，講完就要走，誰會去看呢。現在不同了，公司說該走了吧，我說nonono，我想慢慢看他的畫，我要給他全世界的時間。我太理解有些歌手，辦完萬人演唱會後，想做不插電小場，小場纔是真正在乎你的人，你也真心想唱歌給這幾個人聽。

這些年，看透了，看輕了很多事情，心態也平穩，平和了。你看，康熙停4年多，我一直在畫畫，可沒人知道，還有無數人問，曲家瑞幹嘛去了。所以這次展覽，我取名，曲家瑞，你哪位——對很多人來說，我是無名氏，是新人，你誰啊？憑什麼辦展覽？爲什麼我們要看你？

我想回答，曲家瑞，對，就是我這一位。

曲家瑞在布展中

2

曲老師你好自信哦，好棒哦，你永遠都知道自己要什麼。別人總這麼跟我說。其實根本不是，我很自卑，現在也是，自己要什麼，我也還在找答案。

我在我媽肚子裏時，恰逢我爸大破產，生意一落千丈，所有人都說，這個小孩子不吉祥，帶來厄運，全家族最倒黴的孩子。從有記憶開始，我就被家裏人罵很笨，很醜，沒有用。小時候發零花錢，奶奶每天給姐姐1塊，給我5毛，姐姐漲到5塊，我只有1塊，我問奶奶爲什麼，奶奶說你不值得。對啊，我不值得。

姐姐是老大，爸媽最寵愛的孩子，我是被所有人忽視的老二，什麼都不如她，功課差、長得差，不乖巧。爲了讓人注意我，說謊、偷東西、亂七八糟的都做了，有次爸爸勃然大怒，讓我罰跪4個小時，弟弟妹妹看到這樣嚇死了。我們幾個都長成中年人了，出去喫飯爸爸還夾菜給姐姐，我把碗遞過去，我爸說：你不會自己拿哦。

好東西飄來飄去，不是掉在姐姐頭上，就是給弟弟妹妹，反正沒我的份。長大點，爸媽也想過彌補，買了跟姐姐一樣的衣服給我，或者有兩樣東西讓我先挑，可我完全做不出決定，不是姐姐挑剩下的我怎麼挑？

很長時間，我真的認爲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即便穿再貴再漂亮的衣服，成績再優秀，也改變不了那些東西，它根深蒂固。我每天飛快地往前走，沒時間想，只要我停下，我還是會覺得，對，我還是不如別人，我還是很糟糕。

1981年，16歲的我離開家，去紐約讀私立女子高中。我爸說，來，曲家瑞，給你一個新的人生，看看你能不能有什麼長進。結果，確實沒有。第一學期成績全F，不及格，笑死了，連英語都不及格。成績單寄回臺灣，老師寫：曲先生，我真不知道怎麼跟你講這個小孩。

除了成績，戀愛這些事我爸也管死死的。他老古董，非常非常傳統，從小教育我：女人生來就是爲了傳宗接代，不然世界要滅亡了。拜託，我纔不想要變成一個生育工具好嗎？他還不讓我跟外國人談戀愛。我又很受外國人歡迎啊，談的都是外國男友，他絕對絕對反對，還說要登報聲明——和曲家瑞斷絕父女關係。

放假回家，我忍不住想飛去紐約見男友，我爸發脾氣。後來我行李打包好，計程車叫好，趁着我爸在餐廳喫午飯，飛速拖着箱子，撲通跪倒，失聲大哭，求求你們讓我出國吧，我一定會回來，真的很誇張。

職業他也不認可。我爸心中女性的理想職業，就是賢妻良母。1984年，我在臺北街頭被當時臺灣最大的服裝公司看中，邀約我當模特走秀，我好開心，我爸知道後，讓我跪在爺爺奶奶遺像前，逼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想這件事情。

進娛樂圈後，我爸更是要氣死。他每次出去喫飯，別的大老闆都要說，曲總，你女兒在電視上呼風喚雨哦。我爸一聽臉又紅又黑，他覺得我很古怪，上電視好歹跟人家講自己會彈鋼琴，是大家閨秀，爲什麼要去聊那些外國男友， 你這樣很難嫁出去。

什麼都是爲了嫁掉，找到好人家，生兒育女。整個青春期，我都不知道什麼是信心，什麼是曲家瑞你真棒。

這個世界上，第一次讓我知道自信是什麼的人，是我的繪畫啓蒙老師。讀高中時，我成夜成夜窩在美術教室畫畫，很寂寞，很漫長，我把自己的所有都放進了畫板。繪畫老師是對夫妻，不管我畫什麼，畫得怎麼樣，他們永遠都說，非常好！你怎麼這麼厲害！太棒了！17歲的我在日記裏寫，我很高興自己對自己有信心，因爲這是唯一令我感興趣的科目，希望我能永遠生活在美術裏。

幾個月後，我獲得美國紐約州素描冠軍，那年我還獲得了好多好多榮譽，全美最傑出繪畫高中生，庫伯高等科學藝術聯盟學院全額獎學金……作爲最優秀畢業生，我的名ChaRay Chu，被永遠刻在高中美術教室的牆上。

記得美國很多媒體採訪我，他們問得獎是不是要感謝父母？我說，當然不是，我要感謝我的美術老師。現在想來，也是要感謝父母啦，畢竟他們把我送出去。不過，我爸媽仍然覺得畫畫沒前途。彈鋼琴可以，跳舞聲樂可以，可畫畫不行，大畫家梵高把耳朵割掉了，他們可不能再有一個神經病女兒——很難推銷出去，沒有任何男人會娶她。

後來，我回臺灣當了大學美術老師，他們沒話講了。我爸到處跟人家說我是個老師，他永遠說不出口，我的女兒，她是個畫家。

不得不承認，越討厭的人，最後你會越來越像他。我很好客，跟爸爸很像。家裏四個小孩，唯一遺傳他大長腿的人是我，比例一模一樣。我和爸爸都是很固執的人，越長大越堅持自己要做的事情，堅持自己的想法，一步不退。

只是，從前他把固執用在兒女身上，現在我把這種固執用在自己身上。

學生時代的曲家瑞圖源曲家瑞微博

3

大家都會好奇我的愛情，好奇我在康熙裏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愛情路上，我遇到過很多人，愛與被愛過程中，我慢慢找到了自己討厭什麼，喜歡什麼，又固執地堅持什麼。但剛開始，我也不懂什麼是對的人。

人生第一個約會對象是個很有品味的男孩，而我，連約會穿什麼都不曉得。我媽出主意，給我換上她老氣的裙子，配了表姐的圍巾和奶奶的包，全身都是名牌，但整個莫名其妙。約會那天，男孩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第二次，我穿了全黑套裝，也不行。第三次，我決定擺脫媽媽的束縛，做自己，我挑了一雙最愛的平底鞋，開開心心約會去了。

他在捷運站閘口裏等我，我看見他上下掃射一番，掃到我的腳，很嫌棄，你怎麼穿這個鞋子。那個瞬間我明白了，他絕對不是我生命中的人。因爲全身上下只有這鞋子是我真心買來的，還要被說，真的是太不懂我了。可能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一個真正懂我的人。

那些男生像來來往往的車，我從這個人跳到另一個人身上，每次都能學點什麼，可每次都停不下來。這個人給我很多包容，很多讚美，我發現他是看中我們家在紐約的那棟房子，我立刻自我懷疑，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身上那些東西。我趕快跳下來，搭上另一輛車 。另一個男生也很愛我，說要帶我私奔，什麼東西都不要，我感動得不行，這不就是我想要的愛嗎？結果發現，他要我幫他畫畫，幫他創作，我淪爲一個輔助品，不行不行，我又要下車。

30歲那年，我差點要結婚了。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青梅竹馬，分分合合很多年，後來他又來找我複合。他在美國某間大醫院做實習醫生，年薪可觀，前途無量，一切都很好，很甜蜜，我覺得這輩子是他了。有天晚上，我們躺在沙發上聊天，我問他，你到底有多愛我？他說，我很愛你啊。曲家瑞，你就像我們家客廳陳列架上的陶瓷雕像，我要好好保護你，不要讓你破碎。你這麼會說話，又帶得出場，醫院同事都會羨慕我娶了一個很厲害的太太。

天哪，他說完這些，我好難過啊。他眼裏我是陶瓷，連個人都不是，只是裝飾品。還有，我只是一個可以被帶出去炫耀的太太。隔天醒來，我決定和他分手。

很多女孩覺得這樣的決定太難，怎麼確定你不愛他，不想嫁給他？我知道，很多婚姻都是因爲時間到了，嫁了，即便心裏不適，湊合湊合，勸自己人無完人。可我沒辦法，哪怕有一點點不舒服，我都說服不了自己。因爲我太怕會後悔了。一生都在追求這樣極致的、純粹的愛，我也很痛苦。我爸說我太主觀，太固執，錯過了很多很不錯的機會。

2000年，流傳一種魔咒——千禧年前沒有結婚，那永遠都嫁不出去。我身邊的女孩們都在結婚。臺灣各大財閥、政要的小孩們聚在一起，跑去上國標舞課，跳着跳着配起來了。我家配你家，財富權勢更大，那就結婚。陸陸續續，身邊朋友們無論好壞，無論喜歡與否，都去結婚，辦好盛大的婚禮。

我也相過很多次親，都失敗了。每次去相親，男生都被我逗得嘻嘻哈哈，我心想這個搞定了，結果回家就是沒電話。大概男生都在餐桌下面跺腳，這個女人，永遠遮不住她的嘴，不知道她要講出什麼。

終於，我又遇到一個人，他是個藝術家。他是外國人，爸爸反對我們交往。後來，他跟我說，你應該回去，好好照顧爸爸媽媽，你這一生纔不會有遺憾。我覺得，哇，這個人真的很懂我。因爲這句話，我回到臺灣。

問題來了，我們變成遠距離戀愛，試着熬了幾年，還是出了問題。我們商量暫時分開，冷靜冷靜。過了幾個月，爸爸身體很不好，他喊我到牀邊，家瑞，爸爸可能不太行了，我以前反對你交外國人，現在我可以了。你是不是對我說過，你有一個很愛的人。我說，對啊，他在紐約。爸爸說，你趕快打電話給他講，我同意了。

我真的是衝進房間，立刻拿起電話撥過去，告訴他，爸爸同意了。可是，他大哭，他說，你爸爸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爲什麼遊戲規則他來決定，爲什麼他決定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很可惜，他那時候已經有別的對象了，他要去完成對另一個女孩的承諾。我能怎麼辦呢，祝福他唄。

我蜷縮在洗手檯下大哭，覺得老天爲什麼這樣捉弄人。我爸問我怎麼樣，我總不能說人家罵你是老頑固，我只好說，聯絡不到他。後來，這個人正式離開了我的生活。

失去他，我非常彷徨。如果說，讓我真正產生和一個人永遠相愛、永遠在一起的想法的，可能只有他。他像我的老師，我的朋友，我的父親，我的戀人，我的全部。我做任何事都想要問他，比如今天你採訪我，我要先問他，這十道題要怎麼答。

等他走了，我才發現舞臺上只有我自己了，那條線被扯斷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小心翼翼地活，生怕說錯了話，走錯了步伐，我想象那個人還在隱形地帶着我動，後來發現，哇哦，我根本不需要他啊，我自己做了一些決定，教學生，上綜藝，跑校園，也很不錯啊。

那一刻開始我就是我自己了，一直到現在。

4

我常收到這樣的留言：曲老師，愛情和學業我應該選哪個？男朋友不讓我出國，我該不該去？我要不要爲了愛情放棄自己很喜歡的工作？

拜託！女孩，你在想什麼，如果他非要你這樣做，讓你丟掉喜歡的東西，那麼把這個人換掉，不用了，好不好？你才20歲，那不該是你的人生。

過去，我的想法很傳統，覺得女人要順從，順從先生的喜好，迎合他。我媽這輩子就是這樣順從我爸，永遠在家等着丈夫回來，沒有人會覺得這樣不對。後來我覺得女生爲什麼這麼被動呢，爲什麼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呢？

這次展覽，有個漂亮女孩找我簽名，我說，你這麼好看，一定有男朋友。突然，旁邊有個男孩一把抱住她說，我就是她先生。我問女孩，你愛不愛他？結果，女孩崩潰大哭。我很直接地告訴她，不要這個人。女孩哭得更大聲了。男生根本不理會女孩，一副我愛她就夠了，我娶到你真棒的表情。

也許是家裏介紹給她的人，也許她身上有什麼委屈。我真的好想收留這些女孩們，像收留那些走丟的娃娃，讓她們在我這裏療傷，沒有人欺負她們。

每個人的傷痕都需要治療。以前我也不懂，我遭受的那些傷害，我也想說，Ok，找個男人好了，用愛情來療愈我。其實，誰也幫不了你。不好的、糟糕的回憶丟在旁邊，10年，20年不去想，可是有一天它還是會出現，從你的身體里長出來，非常清晰，非常真實。那好，我們去面對它，去自我治癒。

女孩子在這個社會本來就很不公平，會遇到很多指責，很多規矩。小時候，家旁邊百貨公司有個很大的區域，專門賣碎花布的衣服，寬寬鬆鬆，顏色暗到不行，總會有很多中年太太在那裏挑選。我問媽媽，爲什麼五十歲的阿姨要穿這個？我媽媽說，到了年紀你也會穿。我說爲什麼？我媽很理所當然，她說生完小孩身體變形，你會有蝴蝶袖，你會發福，自然而然會穿這樣的衣服。

那時我暗下決心，四十年後，我千萬不要這樣。女性穿什麼衣服是根據自己心情決定的，50歲就沒有選擇漂亮衣服的權利嗎？我想怎麼穿怎麼穿，我胖了還是很美，美不是隻有一種。現在，我會威脅媽媽，人生很短，沒有幾年了，你還不穿漂亮一點。她說，對吼，趕快穿，趕快穿。

事實上，很多迂腐的概念、想法，需要更多女生一起推翻，顛覆，只有我喊來喊去沒有用的。大S閃婚生子，很多女生跟我留言，曲老師你千萬不能結婚，要維持最好的狀態，不然我們沒有崇拜對象了。成爲妻子，成爲媽媽，女性就沒有可能了嗎？也不是啊。過去有個美國藝術家，在事業巔峯期結婚生子，消失很久，結果復出展覽驚豔全世界。別人覺得，誒，結婚生小孩，不是會越來越差，你怎麼這麼厲害？她說，我也體驗到一個新的生命和新的我。

那天趙麗穎生日，她微博發了張漂亮照片，底下居然有評論說，你生完孩子不一樣，膠原蛋白都沒有了。我覺得這些網友瘋了嗎？怎麼會留這些言，你們應該讚美她的那一條細紋啊，她變得更美，更性感，她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可以掌握更多的角色，不是更好嗎？那些有家庭，有孩子的女性不要害怕，你搞不好比原來會強100倍。

當然，沒有結婚，沒孩子也無須擔心。我曾經也因爲沒有成爲母親感到遺憾，現在不會了，弟弟有兩個小孩，長得很像我，他們可崇拜我了，每週都要到我的工作室吵着，二姑姑，我也要畫畫。

爸媽說，你快去結婚啦，不然親戚都在問，我們很丟人。丟人關我什麼事啦。爲了不丟人結婚，然後遇到錯的人，接下來還要這樣過一生，多糟糕。最後小孩也生了，也沒法丟掉了。不要爲了別人結婚，也不要爲了別人不結婚，重要的是你自己，永遠對自己忠誠。

別人的話聽聽就好，曲老師都熬過來了，爸媽念一念，後來不念了，因爲最後真的沒有人跟我相親了。很奇怪，等到我45歲，又有市場了，身價高漲。因爲我爸爸那些朋友都離婚了，喪偶了，他們突然間想娶我了。每次我爸應酬回來，都會跟我說，家瑞哦，王董離婚了，劉董老婆過世了，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說幾歲啊？他說65。我說，爸，你瘋了嗎？我爸認真的，他覺得都是企業大老闆哎，你怎麼不要，人家會很疼你啊。笑死我了。

曲家瑞在康熙懟對女生不禮貌的男嘉賓

5

今年，我55歲，不得不承認衰老開始蔓延，大家會讚美我，曲老師很年輕，膚質好，體態好。沒有啊，我是老了嘛。

有一次坐飛機，旁邊男乘客，高高帥帥，一直跟我搭訕。後來，他說他們有一羣人很喜歡騎自行車。我說我也很會騎啊，常常騎到臺北象山。他馬上要我微信，叫我一定要加入他們的車隊。

你知道他們叫什麼車隊嗎，常青車隊。呸呸呸，常青，救救我，我纔不要呢。你自己去常青好了，我不加入這個車隊。如果你叫什麼酷爺帥哥車隊我Ok，常青我真的沒辦法，聽到這兩個字我就夠了。

但，我還是很坦然接受衰老這件事，不得不說，因爲第一次瞭解老的經驗真的很棒。

20來歲，我還是個年輕妹妹，當時交往對象超級愛我，一天到晚盯着我。我想說我又沒有多好看，看什麼看啊。有次他癡癡地看着我的手說，你手真美，我說，不必了。然後，他又盯着我的臉，怪怪的，哦，我看到你眼角的細紋了。我嚇壞了，細紋是什麼，不是老太婆身上的東西嗎？可是我覺得好美哦。這是人生歷練，我真希望看着你的細紋一條、一條慢慢長出來。他緊接着說。哇，我挺高興，瞬間覺得自己和其他女生們不一樣了，我真的要長出智慧了。

40歲那年，老花眼找上門了，手機越拿越遠，漸漸地，肩膀不行了，40歲就有了五十肩。跑步，跑着跑着膝蓋不行了。在意大利遇到粉絲合影，太興奮，整個人跳起來，前一秒覺得自己好厲害，身體好輕盈，結果，啪，摔倒，骨折了。骨質疏鬆了，膠原蛋白流失了，然後呢，不要嘆氣呀，接受這個身體，與它共存。

我從20多歲開始，大大小小畫了四五十幅自畫像了，不同年紀畫的，都不同年紀的味道。第一次畫自畫像，老師說，這是自我檢視的過程。根本聽不懂，那時候天天想着下課跟男朋友出去喫飯，管你什麼檢視啊。很多年後，才知道老師是對的。

30多歲，想炫技法，色彩鮮明，下筆大膽果決，沒有任何妥協，那時候我的臉有幾十種不同的顏色。老花眼後，我看不清了，沒辦法畫出那麼絕對的線。我只能審視自己，找另外的出路，我發現光線是另一條路，我可以用光影和色彩彌補看不清的缺失。很奇怪哦，突然覺得自己的手比過去還要穩，線條比年輕時還要漂亮。因爲你可以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自己的身體。

一個多月前，我也開始爲媽媽畫像，畫滿了植物、鮮花，很茂盛，我要給她新的生命。一邊畫，一邊想，爲什麼沒替爸爸畫一張，等他離開我了才後悔。

直到現在，爸爸走我都覺得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我們家的經濟支柱和精神支柱。爸爸離開的時候，腦袋很清楚，可是身體不行了，這個最殘酷。你還知道這個世界怎麼樣，可是身體已經放棄。

儘管他曾經嫌棄過我，試圖規訓我，可回顧他這一生，我甚至不瞭解他的事業，他的低潮，他的憂愁，他在我面前永遠都是呈現最好的樣子。四十歲，他還叫我去唸博士，他說你去讀書，爸爸支持你。

如果沒有教書，我不會感受到這些，沒有錢，沒有機會上學的孩子還有很多。他責備我，他也保護我，孩子們都在很安全、沒有任何物質缺失的家庭長大，可能因爲這樣，成年的我心裏還有很多女孩的理所當然，那種天真的想法、倔強和壞脾氣。

8年前，爸爸過世，可能我內心那塊地方纔真的長大吧。爸爸臨終前說，媽媽交給你了，這麼多小孩子，我只相信你。現在，我替他照顧媽媽，陪媽媽去爸爸帶她去過的地方，從東京到聖彼得堡再到紐約，住在當年的旅館，喫同樣的餐廳。

很多很多年前，我去臺大演講，有觀衆問我對死亡的看法，我根本答不出來，我根本沒有接觸過死亡，現在，我對死亡完全不會害怕了，因爲我知道，當我離開這個世界，就會和爸爸相見了。每一次身體出狀況，我心裏都想着爸爸，那一定是我快要見到你了，太好了。我真心相信，老天在每個人完成這一生使命時，會跟你說，Ok，well done，你做得好，然後給你check out。

所以，我一點都不害怕變老。30歲時，我跟學生說，我等不及40歲了。40歲，有雜誌採訪我，我說等不及50歲了。現在，我迫不及待想看見60歲的自己了。60歲的曲家瑞會是什麼樣呢，她一定會更好，更美，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