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燴菜

柴良/文

“小雪殺羊,大雪臥豬”。過了大雪節令,硬凍起來,利於肉類存儲,莊戶人家熬受來天時開始漸次殺豬。再者,入冬後百草枯槁,豬菜來源隨之萎縮,豬因禦寒而消耗的體能卻多。如此,花費的飼料和辛苦不減,長肉卻慢,甚或有掉膘之險,很不划算。

在莊戶人家心目中,殺豬的神聖性僅次於過大年、修房蓋舍以及婚喪嫁娶。只因殺豬很來之不易。

百姓常用”比豬也能喫”嘲笑飯量大的人。所謂“豬肚牛克郎”也道明豬和牛的食量大。儘管誰也不願意與豬做比對,但事實上一口成年豬每天的飲食量,與十口之家相較,起碼也相當。爲之,飼料之備不僅要厚稱,而且糧食的佔比與膘滿肉肥絕不可逆。一九六〇年代前期,食難果腹,煮爛菜幫子也不寬餘,豬也跟着人遭罪。有一年,東院的黃四爺爺捉回一隻豬兒子,滿喂一年才殺了二十七斤肉。殺豬時舀了兩瓢開水,倒在臉盆裏就把毛煺了個精光。臨了罷用小盤秤就稱出了分量。因此,人無餘糧喂不出大肥豬。

牛羊驢馬騾不怎麼待見葷腥食物,卻不嫌棄稍微柴質的飼料,許多秸稈可以讓其嚼得津津有味。豬要嬌貴一些,喜歡葷腥,嫩苗,莖塊,擅長拱土刨喫土豆或紅薯的果實,算得上是喜歡細糧的喫貨,爲其準備飼料自然很勞形費神。論府谷的野菜,可做豬菜的只有苦菜、甜苣、燕燕菜、禿刺芥、苦籽蔓、蒲公英、團線苗等幾種,卻不容易挽割而來,往往一個半大小子或半大女子,爬坡上坬,翻山跳溝,風裏去,雨裏來,奔波一下午的所得,與一定量的玉米等糧食混合,纔可勉強滿足一口成年豬一天的口糧之需。雖然嫩苜蓿也是餵豬的好飼料,種植面積也較大,割起來容易一些,卻會妨礙耕牛等大牲畜的喫飯。乾旱少雨缺水田的府谷,許多人不得不在有泉水的亂石溝裏,擇地打石頭嚴整砌邊,擔挑綿細的黃土厚墊中間,搗實平整,造出碗架圪臺一般的水澆地來。

再在水源附近開挖或石壘土夯出麻堰【即小池塘】和引水道,順着羊腸小道擔挑來糞,用鍬攫翻轉地,刮出畦子,種上糖蘿蔔(甜菜)、胡蘿蔔等,待長成做豬菜。爲此幾乎天天起雞叫睡半夜或不歇晌叼空去澆水施肥,往回背挑收成,一個往返,非要奔波五七里不可。當年,大都由父母親擔負這份繁重,我們因爲小,有心也幫不了實質的忙。鬧糧荒時期,在青黃不接的春天,不得不篩簸晾曬碾場時收集起來的糜穗上柔軟的殼,或者在石碾上碾碎纖維較細的乾透的蕎麥秸、土豆蔓子等,再放入大甕裏浸泡漚酸,幫助豬度饑荒。人往往被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大集體時代“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田地裏不僅長不出好莊戶,打不下寬裕的糧食,就連野草野菜也少得可憐。即使一九七〇年代中期有所好轉,喂上一年的豬能殺一百斤肉,就算燒高香了。

衡量一戶人家精緻與否,茶飯往往就是一個門面。於是,便用 “做飯就和熬豬食了”“做得飯給給豬也不喫”之類的言語,奚落廚藝差勁的人。這反映出給豬喂熟食是一大講究。熟食易於消化吸收,不僅長膘快,而且喂出來的豬肉好喫,連膘帶肉的小炒豬肉入口軟綿,過喉光滑,那爽,那快感,越是好肉者越樂此不廢。曾經聒噪一時,說是野豬肉屬於瘦肉,好喫而富營養。親試之後,覺得柴而羶,還極易墊牙。其實,一切有濃厚平常心者,會覺得煙火味兒比銅臭味兒香美。

但爲了這個講究, 不用說專門的熬食、儲食、餵食器具的投入,不用說豬的主副食加工的去泥,破碎,熬煮等繁瑣的功夫花費,單每天得格外到溝底多往回擔一兩擔水,以滿足洗豬菜、熬豬食所需的那個淌汗與腿軟,足以讓慫氣者畏懼不堪。不用說石碾、石磨、石碓時代碾碎、磨碎、搗碎豬糧的費氣賣力,單主婦們兼顧操持熬豬食簡直需要優選法貫徹的高手。往往做飯時就叼空洗切豬菜,從糧房子挖回豬糧,取起這,放下那,腳手不失閒的操持,飯一出鍋就趕緊趁火熬豬食。母親已經去世六年了,那種做在先,喫飯睡覺在後的忙碌情景,仍會經常縈繞於腦際。

莊戶人家餵豬還有攢糞的訴求。沒有肥料營養的田地長不出好莊戶。糧食危機帶來的恐怖,不輸於對本拉登的恐怖。人們喜歡用“睡得和豬一樣”來形容睡覺多而沉的人。豬看上去懶洋洋的似乎沒有睡眠障礙,但築豬圈幫助其靜臥更有益於養膘。人可不得比豬懶,必須不惜汗水和筋骨之痛,挖深坑並搗結實幫與底,從亂石溝裏背馱回一大堆石塊,密實鋪底箍幫砌沿。雖然有“家亂了營了,髒得和豬窩一樣”之說,但豬圈裏不僅要有加蓋防雨防曬的豬臥室之設,還得給放一堆幹軟的草做豬的鋪蓋。爲減少豬的糞便下滲揮發,抑制散發出的餿臭,越勤懇的人越注重給豬窩講衛生,不時均勻墊上擔挑來的幹黃土。經雨墊得更勤。至於從豬圈裏把糞一鍬一鍬的起出來,絕對是體魄的考驗。遇到大雨持續,地冒雨把傾灌進去的雨水一茅勺一茅勺舀出去,那種遭罪,沒有經歷過的人,根本體會不來。

但對豬的寵愛還遠遠不夠,愛之深,豬纔會給人可觀的回報。隨時觀察豬的哼哼聲、喫相、走動、毛色等變化,以辨別豬的健康狀態,及早採取應對措施,絕不可或缺,萬一有閃失,損失會慘重。農村的人畜醫療條件,一直都是薄弱環節。檢查豬圈的牢固程度,給豬梳理皮毛,防治蝨子,也不可掉以輕心。遇到喫相不好的豬,還得象丫環一樣站在豬窩外邊陪侍着,待其喫了一勺,再趕緊往其“碗”裏挖一勺,甚至得撒點麩皮一類的精細飼料,乖哄着讓其喫。把豬當孩子甚至祖宗喂,是餵豬者起碼的素質。

咬着牙苦熬實受,眼瞅着大雪節令來了,終於可以殺豬了,但身心之累與喫豬肉之美的落差極大。殺豬既是苦力活兒,也有其技術講究。殺豬師傅以及兩三個壯年男幫手得根據自己的人緣去請;殺豬專用桌、吊肉的架子、掛肉的鐵鉤、結實的繩子、煺洗豬的大甕及其浮石、冷凍儲存的肉倉及其保鮮的冰塊,也必須提前備辦好。殺豬就得喫殺豬燴菜,籌備起來也不可等閒視之。邀請誰來喫,誰來幫廚,得慎重考慮;擔心燴菜的味寡,食材種類不豐,從而招來茶飯差勁、待客心不誠的壞名聲,因此需要足量的花椒、大料、乾薑、蔥蒜、辣椒、豆腐、粉條等材料輔佐。舊時莊戶人家都得自己做豆腐和壓粉條,都需要體力、韌性和技術,都得遭受冰與火的煎熬。清楚記得,每當經此操忙後,母親給我們做好晚飯便餓着肚子倒頭而睡。

到了擇定的殺豬日子,不等雞叫,就紅爐炭火在大鐵鍋裏燒開水,以備煺洗足用。經常得左鄰右舍的爐竈和大鐵鍋幫忙。母親每每在燒開水時,擦着眼睛,嘴裏念念叨叨的再給豬喂點熱食。等豬的嚎叫聲響起後,往往會失神的在爐臺邊呆站一瞬間。隨即慌忙出去把接豬血的盆端開,把早就立在院牆邊的柳編笸籮、簸箕拉來,用小笤帚蘸着殺口上的餘血,塗抹於其外底與外幫,使之密實而耐磨損。

天寒地凍風厲,最忌諱手溼。露天下的殺豬師傅及其幫手,煺毛,清洗表皮、內腔、五臟六肺,每一道工序,非得用水不可,寒氣一蜇,易生刺骨之痛,好在有肉上的油脂滋潤,不至於開血裂。至於腿部和腹部的褶皺,需要給豬的皮與肉之間充氣,讓其象籃球一樣虛鼓起來,纔可徹底清理乾淨。如今可以用氣泵,舊時得靠人嘴吹着充氣,非中氣十足不可。期間,主家又不時地遞煙點火慰勞師傅們。與此同時,爐臺前的主婦們,則忙於洗菜切菜燴菜,撈撈飯,炒燉沒有開膛前割下的豬項圈肉,一點也不敢偷閒,一點也不敢馬虎大意。

家裏,院子裏,七八個人,殺一口豬,緊張忙碌四五小時,終於可以緩下一口氣,與衆親友圍坐在一面大炕上,謙讓着,就着燒酒,喫上了殺豬燴菜。

殺豬燴菜,可謂含辛茹苦而來,雖不乏收穫的喜悅,但有多少浪漫,餵豬的人最有資格給出答案。至於豬肉能賣來多少錢,得由市場行情說了算。反正打從記事起,農村人的日子一直緊巴巴的。

新紀社會鉅變的風頭很盛,驅動着農民潮水般勢頭強勁的轉變了身份,樸實餵豬的風氣丟舍極多,純真的殺豬燴菜會不會成爲傳說?

歷時一年於2020年12月11日子時草就於新府山陋居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