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楊涪林

策劃:阿輝

撰文:陶然

攝影:林昊

編輯:羅傑

認識楊涪林,是個意外——美的意外。

在藝友阿輝處,見了楊涪林的幾幅作品,很有感覺,阿輝見我興致已起,便趁熱打鐵,一車把我直接往四川美院楊老師家中拉。一路上,還不停的釋放誘惑:重慶國畫圈,畫人物的“人物”,涪林老師肯定值得一見。

也對,在這個“眼球即流量”的讀圖時代,我更願相信“畫爲心聲”,讀人比讀圖,有更多元的意義,李叔同說“文藝以人傳,而非人以文藝傳”,看來解讀藝術,先賢早已指路。

心情如車速,一到目的地,開門的是一位身形矍鑠消瘦、頭髮花白的長者,“楊老師好!”,阿輝的一聲招呼,讓我把楊涪林又多打量了幾眼:一派謙和的儒家形象,腦袋裏突然就蹦出八個字——“士人之氣、君子之風”。

認識過後,走進楊涪林那間古色古香的創作室,桌案上正好有一本《子昂詩集》,一問,原來楊涪林和寫下《登幽州臺歌》的陳子昂,同是四川射洪人。有意思,儒家風範君子氣、一是今人一古人,冥冥之中,自有關聯啊。

茶已沏好,三人落座,我對楊涪林的瞭解,就着茶香、書香和滿屋的墨香,便在這間雅室中深入開來。

▲一派謙和的楊涪林

仁與人

聞一多曾說:“在中國人的靈魂裏,鬥爭着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藝術家這個特殊物種,鬥爭自然會更極端,激烈程度也遠勝常人。當楊涪林把代表作鋪滿地板、娓娓道來分享心得後,我知道了,在他的藝術靈魂裏,儒家獲得了完勝。

楊涪林人雖退休,卻筆墨未休,對“人”的持續關注,讓他用腳步在鄉土和邊陲之間,丈量“人”的厚度,用目光去捕捉未經異化的淳樸之“人”,把厚實的寫意筆墨,傾注到“立人、達人”的藝術創作中。

“仁者愛人”,在楊涪林這裏,愛是眼光,更是畫筆。

▲《吸泉圖》 170×95cm 1993年
▲《五月敘事》 136×136cm 1994年

早期的《吸泉圖》、《五月敘事》、《依依家園》,這些偏工筆的作品,從寫實的人物到豔麗的色彩,從汲水的少女、抽着旱菸的背水漢子、到正往嘴裏送果子的小女孩,是創作者在“不惑”的年紀,對美的理解:形式感很強,外在的線條也盡顯功力,但我總覺得“美則美矣,未盡善焉”,人之爲“人”的內蘊情感和天地精神,我感受的並不深刻。

而到了《裝船》、《臘月》、《場口肉攤》、《菸葉上市》,這些楊涪林“知天命年”後的畫作中,一股淳厚本真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讓我爲之一振:一衆尋常而真實的小人物,在楊涪林濃墨但不重彩的寫意下,以一種都市人難得一見的仁厚與樸實,佇立在我的眼前。

我喜歡,喜歡這種真實力行、無虛僞嬌飾的“本色美”,因爲“剛毅木訥,近仁”,而“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種儒家最推崇的“仁”,在《臘月》裏憧憬過年一家團聚的男女眼神中,能看到;

▲《臘月》 172×124cm 局部

在《裝船》裏齊心協力把大肥豬裝上船的“農家小分隊”身上,能看到;

▲《裝船》 122×170cm 2004年 局部

在《場口肉攤》裏安詳自得、坐等客來的賣肉人臉頰上,也能看到;

▲《場口肉攤》 68×68cm 2007年

在《菸葉上市》裏三個菸農寫滿滄桑但還翹首以盼的目光中,就能看到!

▲《菸葉上市》 68×68cm 2007年

這種質樸、淳厚、木訥、剛毅的特定人格美,作爲儒家至高的審美理想,以“近仁”的特點,以“惟誠能化”的感應,與其說是征服眼球的美,毋寧說是直擊心靈的善。

當這種善,有幸被楊涪林的筆墨定格下來後,我們便可靜觀細品,由眼入心了。

其實,這種更高維度的“審善爲美”,就是打開傳統文化的關鍵密碼之一,而它,也正是創作者楊涪林的性格底色。

於我看來,山城重慶得益於四川美院,雖藝術家衆多,但囿於市井碼頭文化和現當代觀念思潮,有底色者卻寥寥。而沒有底色的藝術家,就像是沒有大海、只有浪花,一時的熱鬧非凡,最終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拙與巧

交流在繼續,桌上一套雅緻的茶具,被楊涪林泡出了撲鼻的香茶。他泡茶的動作一板一眼,完全以本色示人,像極了他筆下的各色人物,都有一種難得的拙樸之美。

楊涪林畫人物,喜歡用側鋒,特別是在《臘月》、《裝船》這兩張大尺幅作品中,側鋒的酣暢、厚拙、淋漓盡致,用力透紙背的純墨色,把畫中人物的“動”,體現的自強坦蕩,又意味深長。

這種不知是“墨動”還是“人動”的拙樸美,以寬大的尺幅佔據着眼球,有着不亞於油畫的視覺衝擊力。它不是形影相弔的靜態印象,而是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動態感:以動入世、以動顯拙、以動爲美,動——是他們身上的魂,動——也是俘獲楊涪林眼睛的光。

▲《裝船》 122×170cm 2004年

這種動,不常見,是鄉間小鎮特有的拙樸和本真,這種美,究竟爲何動人?是我們身處都市的“圍城效應”?還是標籤化的“緩解鄉愁”?我想,可能都是,也都不是,真正打動人的,其實是楊涪林骨子裏那份儒家特有的人文關懷。

唯此,才能“筆鋒常帶感情”,把一羣“不憂、不惑、不懼”的人,傳神的塑造出來。

而讓我兩眼一“黑”的純墨色畫面,是線、墨、色三者的深度交融,渾然一體,很原汁原味,一種不容雜質、拒絕異化的原生狀態,透過畫面在我心裏漫延開來,既親切,又震撼。

楊涪林品了口茶,自信的說:在人物形態上,我很少誇張、也極少變形,那種賣弄筆墨的炫技,並非我的本性;在場景的營造上,我也不刻意,要的是直抒胸臆,也就擺脫了纖細精巧的匠心。

說的好,“君子不器”!

只有拙樸之人,筆下才有拙樸之氣。

▲《臘月》 172×124cm

在兩幅畫上,我看不到一絲逞才使氣的機巧,滿眼盡是飽含渾厚的華滋。楊涪林的藝術宗旨,就是還原,還原一種自然有序、各得其所的生活場景,還原一種貼近土地、融入人倫的創作姿態,他的心路歷程,像極了爲“恢復道統”的儒家士人,走過的,是一條“弘毅之士、任重道遠”的價值迴歸之路。

有信仰的創作,自然“求仁得仁”,所以楊涪林筆下每個人物、每一張臉,都是如此的堅毅而含蓄、淡定而動人。

而這,就是一種洗盡鉛華、減盡物慾、任素而往、直截根源的藝術創造,於拙樸之中,展現出了金剛不滅的“人本之美”!

生與熟

作爲四川美院的教授,楊涪林除了日常的創作,更要授業、傳道。多年的授課經歷,讓我們的交流彷彿重回課堂,他談吐自若,不誇張、不虛妄,觀點講究出處,一副嚴謹實在的學院派風範,很是合我的胃口。

▲本文作者與楊涪林交談

三人聊得興起,我提出想看楊涪林現場作畫,他正好要送作品進京參展,便一口答應。

牆上宣紙早已鋪好,這次創作的,是荷花四條屏中的一幅。

荷花不只是花,在傳統中,是極少數具有雙性特徵的文化意象,少女的含苞待放和君子的錚錚氣節,共生於一畝荷塘,這將是怎樣一幅“無窮碧加別樣紅”的水墨印象?

我站在楊涪林的身後,很是期待。

楊涪林旁若無人,熟練的揮毫潑墨,彷彿畫筆長在了他手上,一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狀態。

我正看得入迷,他突然擱筆不動,又坐回茶桌繼續喝茶。我很是詫異,便問:爲何不一氣呵成呢?創作最講感覺純熟,感覺斷了,恐怕難成好畫?

楊涪林淡淡一笑,抿了一口茶,說道:畫了大半輩子畫,確實熟能生巧,但這很危險,熟到極致,就是膩、浮、滑、媚態,反而偏離了創作的初衷。所以,感覺太熟時,我總要停下來,找一下生的感覺,找到那種新鮮感,才繼續動筆。

哦,原來如此!

這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創作理念,原來是楊涪林的刻意爲之,更是他對“老而後新、巧而後拙、熟而後生”的美學規律的深刻洞見。

在他“一生一熟”之間,一幅荷塘圖,慢慢的躍然紙上:

▲楊涪林現場繪製《荷塘圖》

墨葉是情感,濃染淡抹,最爲恰當;

荷花是風韻,豔而不俗的桃紅,那是夏季的天然梳妝;

而那一根根最顯功力的蓮莖,正是君子寧折難彎的錚錚氣節,在楊涪林虛實相生的筆鋒下,看似隨遇而安的生長,實則不蔓不枝的昂揚向上。

耳聽亦非虛,眼見更爲實,這種把雄健筆力蘊含其中的氣節筋骨,正是楊涪林一直身體力行的“畫到生時是熟時”的生命鏡像。

▲“畫到生時是熟時”是楊涪林一直身體力行的生命鏡像

餘聲

三人聊到至晚方休,走出楊涪林家,我大口呼吸着四川美院綠樹成蔭的清新空氣,不禁橫生感慨:

在一個如此崇尚藝術的高等學府裏,人人皆高談藝術,個個想“遊於藝”,但他(她)們是否知道?藝術長河的真正源頭,卻是從“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開始發端的!

對藝術而言,與誰同行比起去向哪裏,或許更爲重要。

而這,就是我願意走近楊涪林的原因。

陶然

——2020.11.20.于山城重慶

楊涪林,1951年11月生於四川射洪,作品署名韌者、墨斗、穩石齋主人,現爲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央文史館書畫院研究員,中國美協蔣兆和藝術研究會會員,文化部國韻文華書畫院藝委會委員,北京李可染畫院特聘畫家,四川美院前應用美術學院教研室主任、教授,四川美院老教授協會副會長,人物畫碩士研究生導師,重慶市美協榮譽理事,重慶市中國畫學會理事,重慶畫院中國畫藝委會委員,重慶九龍坡區文聯副主席、美術家協會主席,重慶市民盟畫院副院長,重慶渝州畫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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