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迅(廣東報告文學作家)

血是紅的

血是熱的

當丘東平以紅色少年的英姿

投身海陸豐的革命風暴時

以敏銳的目光捕捉雲湧星馳的劇變

他的血是紅的

當丘東平以進步青年的銳氣

融入左翼作家聯盟的方陣時

以敏感的心靈觸摸筆下的勇士

他的血是熱的

當丘東平以隨軍作家的神韻

躍動在蘇北抗戰最前線時

以青春的火炬照亮動人的樂章

他的血是紅的

丘東平的血是紅的

丘東平的血是熱的

——題記

在我承接廣東省作家協會下達的創作任務——創作長篇紀實文學《赤血——丘東平的戰火青春》之前,我對丘東平這位粵籍左聯作家知之不多,直到我通讀完《丘東平作品全集》、《丘東產研究資料》(均系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之後,我才真正地瞭解到丘東平是怎樣一位作家,他的文學地位在哪裏?

可以說,赤血是丘東平人生的底色,而他的青春是由戰地之火和文學之火所構成。丘東平是我國現代軍事文學的開拓者,是有着紅色情懷的革命作家。他歷經了海陸豐蘇維埃的“紅色風暴”、親臨松滬抗戰最前線;他以左翼作家的身份,從事革命文藝活動;他隨葉挺將軍參加新四軍,以一腔熱血和全部生命,投身到抗日鬥爭的最前線;他指揮華中魯藝的師生突破日軍佈下的重圍而壯烈犧牲,用生命書寫了人生最美麗的詩篇。

犧牲,成了丘東平人生的休止符;

犧牲,也是丘東平作品的主題詞。

如果說,中國文學史上的左聯作家,一般是先進行文學創作,然後投身革命運動,那麼,丘東平卻是先進行革命運動,然後才進行文學創作。這種唯物主義的邏輯關係,在丘東平的人生歷程中,得到了豐滿而又激情的演繹,紅色的情懷和戰爭的鐵血成爲了迴響在他作品之中的主旋律……

南粵的冬至,我嗅着腥鹹而又撲面而來的習習海風,頂初冬的寒意,來到了粵東的汕尾和海豐;在海豐隴梅鎮的馬福蘭村,是一條有着獨特閩南建築風格的古老圍村,丘東平的故居坐落在這裏,我們一行深情地獻上一束鮮花。這是灑着晨露的鮮花,散發着馥郁,也承載着我們對這位革命作家、新四軍英雄的無限敬意。是的,在“農運大王”彭湃當年行走過的紅色土地上,如今奇花爭豔、古風飄香……

走進丘東平的故居,讓我們再看看丘東平僅存的兩張遺照吧。

一張是丘東平穿西裝,打領帶,臉龐清秀,神態安然,濃眉之下是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我這次參觀丘東平故居才知道,這張照片其實是從丘東平與祖母的合影中剪裁下來的。原照裏,祖母坐在一把木椅上,而作爲孫輩的丘東平侍立一旁,有點拘謹。那時的丘東平大約還在上中學階段,因而身上滿是灼人的朝氣,也不乏不諳世事的稚嫩。

另一張照片上的丘東平,無疑是從軍之照。他穿的是制式軍裝,沒有戴帽子,頭髮凌亂,飛揚起某種不羈,然而目光仍閃爍着機敏、睿智,透出了無比的堅定和成熟。他滿臉是嚴肅的神情,一隻手重重地壓在書案上——在我的感覺中,這定格於瞬間的丘東平,彷彿正要爲皖南事變這一歷史慘劇而拍案而起……

面對照片裏的丘東平,令人想起陳毅、郭沫若、胡風等前輩、大師們給丘東平描畫的人物肖象:

又如丘東平、許晴同志等,或爲文離開文人學士,或爲青年翹楚,或爲擅長文藝,其抗戰著作,馳譽海外,或努力民運,或宣傳動員,風靡四方,年事青青,前途詎可限量,而一旦殉國殞身,人才之損失,何以彌補。

——陳毅

身子過分地對於空間表示了佔有慾的淡薄。臉色在南國人所固有的沖淡了的可可茶之外,漾着些丹檸檬的憂鬱味。假使沒有那副顫動着的濃眉,沒有那對孩子般的愷悌在青年的情熱中燃燒着的眼睛,我會疑他是三十以上的人。

東平不僅有一副濃厚的眉毛,也還有一雙慈和而有熱情的眼睛。

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了一個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覺得中國的作家中似乎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人。

——郭沫若

他背靠着窗臺,兩手插在料子很好的大衣口袋子裏,個子瘦小,頭髮直矗着,兩眼炯炯有光。他衣着大不如從前了,也沒有了那種輕蔑人的咯咯咯的笑聲,但卻不是消沉,而是顯得更鎮定……連聲音都是放低了的。

——胡風

丘東平一行輾轉於戰鬥之中,不屈不撓地爲崇高理想而奮鬥到底。……他忠於生活,忠於藝術,忠於革命,他的死爲抗戰以來的文藝、文學上的最大損失。 ——歐陽山

東平,一個正在成長中的人類的天才,一個行將日見光大的智慧的火,一個身揹着民族解放的重負,在前線與民族敵人搏鬥了三、四年的戰士的戰死,與這些熙來攘往的人們,更是毫不相干。好像你不曾存在過,好像你的存在不曾給與他們任何補益;好像你現在也不曾死去,好像你的死去於他們也並無任何損害:不欣幸有你,也不惋惜沒有你,正像五年前的他們,不曾欣幸與惋惜那另一個偉大的人一樣。

——聶紺弩

個子瘦小,一雙濃眉,頭髮聳起,偶爾發出輕蔑的笑聲……這就是作家們筆下的丘東平,只有這些獨特的人物細節,才構成了有別於他人的迷人風采和高尚人格。

讓我們追溯丘東平閃爍勇者無敵、智者之光的運行軌跡、人物背影吧,讓人在這裏解讀到從凡人到英雄、從文人到先驅的生命密碼……

1910年5月16日,丘東平誕生在海豐縣梅隴鎮馬福蘭村古老的祖屋。他七歲入村中私塾讀書,十歲由父親送往梅隴瓣香小學,十二歲時轉入水口毓英小學讀書,開始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薰陶。4年後,他考入海豐縣陸安師範,接受革命思想和進步文化的潤澤,參與進步文學社團的各項活動。隨着海陸豐農民運動的高潮迭起,他很快成爲海豐學聯的積極分子,並投身到蘇維埃政權的建設之中,任海豐農民自衛軍文書。在農軍,他結識了黃埔軍校的年輕教官聶紺弩,共同的文學愛好,使他們成爲了莫逆之交。

1925年,丘東平參加海豐黨委幹部訓練班學習,離開了“兩耳不聞窗外事”寒窗生活,投身到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之中。一次,敵人圍住一個村子,丘東平急中生智,往光溜溜的身體亂塗泥巴,趴在一頭大水牛的背上,成功地躲過敵人的追捕。17歲那年,丘東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並擔任海陸豐地委組織部長鄭志雲的祕書。1927年,紅色少年丘東平在海陸豐大地上見證了中國第一個蘇維埃政權的誕生。在革命烽火中,丘東平參加了海陸豐三次武裝起義,成爲了《海豐青年》的編輯。

海陸豐蘇維埃政權建立後,他又被推薦爲中共東江特委書記彭湃的祕書。他處於紅色風暴的中心地帶,培養了他縱覽全局、視野開闊的思維方式,也爲他日後推出一系列紅色作品奠定了紮實的基礎。1927年底,工農赤衛隊和紅二師在海豐縣對來犯之敵展開一場殊死之戰。幾年以後,丘東平在香港,寫出了小說《紅花地之守禦》,將優秀的農軍指揮員楊望以“英雄的壯舉”寫進了這篇小說。

1928年孟秋,敵人清剿馬福蘭村,搶走了丘東平家十多擔穀子,對其父威迫利誘,勒令交出丘東平及其參加革命的五哥丘汝珍。此期間,丘東平就躲在馬福蘭村外的草垛裏,靠着大嫂給他送飯,熬過了孤獨而又焦躁的30個日日夜夜。

1929年深秋的一個晚上,丘東平打扮成“童養媳”,乘漁船逃往香港。自始,丘樂平過着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開始了革命文學創作,投身到抗戰前線,參加新四軍,直到魂歸天國,再也沒有回到海豐故居。

許多人知道,海陸豐農民運動如火如荼,主要原因是因爲“三座大山(即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壓榨所致。丘東平家境寬裕,衣食無憂,爲何還要投身革命?此中緣由只能歸之於歷史大潮湧動下的理想召喚與信仰追求。海陸豐地處南海之濱,比鄰港澳,面朝海外,當中國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來臨之際,它無疑得風氣之先。早在讀陸安師範時,丘東平就開始接受進步文化的薰陶,並很快步入那個時代的思想前沿,成了革命的先鋒分子。

丘東平的父母在馬福蘭村種地,兼營貨郎擔生意,日子過得富裕、安逸。由於丘東平和五哥都是共產黨員,曾參加海陸豐的三次武裝起義,是反動當局通緝的對象,才導致全家被迫出走,到香港深水埗開涼果雜貨店。丘東平在香港以做苦工謀生,後轉到《救世報》《中和日報》當校對員,參加香港第一個新文學團體“島上社”的活動。隨後,他在香港創辦了《新亞細亞月刊》,繼續宣傳抗日救國的主張。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後,丘東平在上海發起“抗日同盟”組織,宣傳抗日救亡。與好友陳振樞帶領七弟丘俊,直奔江西南昌,找到了當時在十九路軍一五六旅當參謀長的二哥丘國珍,並通過其與翁照垣旅長的上下級關係,在廣大軍官中發起抗日簽名,寫下血書,奔赴前線。

1932年1月28日,上海淞滬大戰打響,十九路軍在上海人民的支援下,迎頭痛擊日本侵略者,取得鼓舞人心的勝利。丘東平在戰場上奔跑宣傳,鼓舞士氣,並積極出版《血潮》報,成爲全國最早的一份抗日戰地報紙。日軍進攻上海閘北,丘東平和二哥丘國珍、五哥丘汝珍、七弟丘俊等,與十九路軍的將士們一道,依仗堅固的工事,迎擊兇焰咄咄的日寇,經受血與火的洗禮。在松滬戰火紛飛的戰場上,丘東平與自己的兄弟身着戎裝,豪氣干雲,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戰地記憶。

1933年,五哥丘汝珍以共產黨員的身份,參加福建省人民政府組建工作,在廈門鼓浪嶼遇害,年僅23歲,留下了妻子吳笑和年幼的女兒。也許是早有預感,丘汝珍在犧牲前,就囑咐過丘東平,如自己一旦不測,就要六弟負起照顧其妻、女的責任。就這樣,丘東平接受了吳笑,由同情轉爲愛戀。

同年,丘東平參加上海左翼作家聯盟,先後發表《通信員》《沉鬱的梅冷城》《紅花地之守禦》《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鬥遭遇》《葉挺印象記》等反映海陸豐革命運動和淞滬抗戰的短篇小說,受到文藝界的重視和讚揚。丘東平以鮮活、真切、感性的文字感染讀者,給左翼文壇吹進一股帶有鐵血味道的“革命之風”,是當時被稱爲最出色的“新時代”作家。

1934年,丘東平告訴時任周恩來祕書的吳奚如:是高爾基“喚起了我的理想和力量”。翌年,他又在致函郭沫若時明言:“我的作品中應包含着尼采的強音、馬克思的辯證、托爾斯泰和《聖經》的宗教、高爾基的正確沉着的描寫、鮑特萊爾的曖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確又英勇的格調。”這樣的精神圖譜今天看來,顯得十分駁雜,甚至“難圓其說”,但在當時的語境下,這種表述可以理解爲兼收幷蓄,探索磨礪,表達了丘東平那一代人曲折的心路歷程。而其中綰結民衆、底層與無產階級革命的悲憫、公平、剛毅、勇敢與強悍,始終是主色調和主旋律。可以這樣說,正是這種植根現實、源於真理的精神力量,引領和驅使丘東平及一些有產階級的革命者,最終跨越自身與自家利益的藩籬,加入了爲大多數人的解放事業中去,投身到爲國家、民族的命運而衝鋒陷陣的戰鬥行列。這段時間,丘東平以革命者的大義大勇,秉筆書寫家國情懷,創作出版一批震撼人心的文學作品,發出了時代的最強音。

當丘東平以作家的身份再次來到上海時,魯迅、周揚、夏衍、胡風等著名左翼作家成爲了他的錚友,他在左翼作家聯盟中,傾一腔熱血,從事革命文藝活動,先後創作發表了十數篇內容反映海陸豐農運和蘇維埃鬥爭的小說,引起了上海文壇的關注,受到周揚的肯定,後來被魯迅、茅盾等編入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草鞋腳》。

丘東平自小性格張揚,且在逆境和危厄之中養成剛直不阿、寧肯玉碎的屈強性格。1935年8月,丘東平在《大公報》上發表短篇小說《沉鬱的梅冷城》,並寄給郭沫若,要他給予詳細批評。郭沫若閱讀一遍《沉鬱的梅冷城》,評價說:“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了一個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覺得中國的作家中似乎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人。”因忙於譯書,郭沫若只給一封簡單的明信片,說他的作品“別緻”。丘東平接信後很生氣,要郭沫若把作品還給他,並說假如寫那樣簡單的話,以後不好再給作品給他看了。同年9月初,郭沫若沒有及時寄還作品,丘東平寄一張明信片給郭沫若:“焚香三拜請,請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說寄還吧。”

可以說,丘東平的性格中有一些矛盾齟齬或相反相成的東西。這一點可以在史實的夾縫裏得到印證——丘東平不贊同魯迅《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的觀點,便以實名參加商榷,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和魯迅的卓越,則毅然佩戴“導師喪失”的袖標,加入痛悼魯迅的遊行隊伍之中。

在一個滿天星星的晚上,丘東平躺在牀上,腦海裏總是浮現一位美麗而又善良女性的容貌:自己曾臥病在牀,得到吳笑的悉心護理,在相濡以沫中萌生愛情。爲了挽救一個破碎的家庭,丘東平以左聯作家的果敢和武斷,衝破了沿襲千年的世俗藩籬,與嫂子吳笑毅然成婚。然而,按照中國傳統倫理,也是有違常理的。丘東平的父親對此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和睦的家庭產生了裂痕。爲了多賺稿費,丘東平戰鬥不休,筆耕不止,盼望能改善吳笑的困窘生活。丘東平遂寫信給胡風:“我急於出集大半是爲了錢的緣故,我的老五(指吳笑)苦得要命”。

不久,他受中央特科的委派,東渡日本進入東京明治大學深造,並參加“左聯”在東京的分支機構,成爲東京“左聯”的重要負責人。好友胡風勸他放棄算了,話不投機,他當即反脣相譏。待丘東平真正瞭解了胡風,不僅在思想和創作上與之推心置腹,而且連自己生活上的煩惱與苦悶,都坦誠相告,不加隱瞞。然而,丘東平還沒等拿到畢業證書,就匆匆回國,其時,中央特科處於更加隱蔽、更加殘酷的地下鬥爭。丘東平離開了上海,前往武漢。此期間,丘東平意外遇見從前線受傷下來的丘俊弟弟,百感交集,以七弟的事蹟寫就了戰地報告文學《第七連——記第七連連長丘俊談話》。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1937年仲秋,丘東平親歷了一場血肉橫飛的中日之戰,並創作中篇小說《給予者》。歐陽山很快完成《抗戰的意志》——《給予者》序:“上海八一三抗戰發動以後,我們覺得文學者應該毫不猶豫地參加全國民衆總動員”,“爲了擔當最後一擊的民族解放的重大任務,我們五個人貢獻了我們最周密的觀察和最完善的思索來創造了給予者底靈魂黃伯羣。我們底觀察和思索是有限的,但是,我們底熱情卻無限。尤其最令人感到光明和幸福的是把我們的人物黃伯羣當做胎兒懷在腹中的執筆者東平那種熱情底感情。”

1938年1月,新四軍軍部在南昌成立。丘東平隨葉挺將軍參加了新四軍,並獲准在戰地服務團工作,不久便隨着粟裕爲支隊長的先遣支隊挺進敵後,奔赴蘇南戰場,一切艱苦險惡置之度外,並表示“能夠不死,那就有更偉大材料寫小說。”這段時間,丘東平以飽滿的革命激情和熟練的藝術技巧,寫出了《把三八槍奪過來》《截擊》《王陵崗的小戰鬥》等多篇戰地報告文學,且受到葉挺、陳毅、粟裕等新四軍領導人的重視和讚揚。這些文章所取得的成就,被後來的新聞史研究者稱爲“中國軍事報告文學的鼻祖”。

1938年4月27日晚上,陳毅和先遣支隊支隊長粟裕商量,認爲丘東平是優秀的小說家,是民族的光芒,不必輕於犧牲,決定把丘東平留了下來。丘東平表示說,我不僅是小說家,更是一位新四軍戰士,應該戰鬥在抗日的最前線。於是,丘東平作爲先遣支隊的成員,從皖南潛口出發,突破了日軍數道封鎖線,進入江南戰場。不久,丘東平滿懷激情,寫出報告文學《向敵人的腹背進軍》,他說:“我深深體會到自己對於祖國的忠誠和虔誠,在這個時候,我獨自沉默下來了,在這獻身於戰鬥的神聖的大道上,我微笑地、愉快地獨自昂頭挺胸地走起了規規矩矩的正步。”

1938年7月下旬,新四軍一支隊像利劍般插進蘇南敵後,由於丘東平曾爲中央特科工作過,陳毅將他從先遣支隊調到一支隊政治部擔任敵工科長,併兼任陳毅的外事祕書。事後,陳毅拍電報給新四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說:小說家丘東平在工作上有着非常的進步,他更加接近了人民和戰士,曾要求恢復布爾什維克的黨籍。

1939年2月8日晚上,丘東平參與了拔掉京杭國道上的日軍據點的戰鬥,他像戰士一樣沉着和老練,將許多細節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丘東平毫不生疏地融進了新四軍的戰鬥集體裏,和將士們飽經戰火洗禮,由此對作品的把握更是駕輕就熟、遊刃有如。這期間,他寫出報告文學《東灣——日本據點的毀滅》等一系列戰地通訊。

戰事頻繁,寫作的材料一天比一天豐富多彩,丘東平急不可待,盤腿端坐,將手槍橫擱在腿上,筆尖在本子裏嚓嚓嚓地書寫着那激情燃燒的歲月……6天以後,丘東平參加向延陵日軍發起凌厲進攻的戰鬥。作爲新四軍的一員,奔赴前線戰鬥纔是戰士的天職,然而一旦進入戰爭環境和緊張的節奏,他又發現“材料、故事,一天多似一天”,但“生活太流動了,而創作總是切求着安靜”。在丘東平看來,戰鬥與寫作的矛盾讓他感到無比焦慮……

作爲作家,丘東平有虛心好學、反求諸己、渴望進步的一面,爲此,他主動向名家和朋友討教,注意傾聽他們對自己作品的意見;但也有孤傲偏執、簡單率性的一面,對於那些他認爲是小視了自己的文學天分、或者壓制他創作才能的人,竟然直接寄上寫有斥責乃至髒話的信件……當然,這些舉動和細節,並沒有造成丘東平人格的扭曲和精神分裂,相反讓人們愈發感受到一個在複雜環境中不斷成長變化、一向立體多面、分明迥異他人的丘東平的多彩人生、立體人格。

三十而立的丘東平,總是挺立着邁開自己的步子,瘦小的身子裹着棉布灰軍裝,他不喜歡戴帽子,頭髮依然凌亂地矗立着,像一隻無所畏懼的“刺蝟”,釋放着自己光和熱的能量。隨着歲月的流逝,他一雙炯炯銳目上的濃眉變得稀疏了,然而他的舉止卻透露出機敏、大度和成熟,不會因一丁點“不愉快”就和別人爭個“你死我活”。

一個優秀的新四軍政工幹部活躍在蘇北的戰地上,用筆寫下了戰火燃燒的激情、寫下了戰火燃燒過後的理性。

1940年7月,陳毅率領江南指揮部及所屬主力北渡長江,挺進蘇中地區。丘東平隨軍北上。3個月後,在炮聲隆隆中,丘東平在硝煙中閃現着矯健的身影,參加了著名的黃橋戰役,在戰火中用他那略顯高亢的嗓音仰天高歌和吶喊!

1940年11月,丘東平隨陳毅、粟裕進駐蘇北重鎮鹽城,奉命籌建魯迅藝術學校華中分院,由華中局書記劉小奇兼任院長,丘東平任教導主任,兼文學系教授,負責主持全面工作。1941年3月16日,丘東平組織魯藝實驗劇團在新兵團成立大會上進行慰問演出。演出前一天,魯藝實驗劇團排練獨幕話劇《一個打十個》。扮演新四軍戰士的演員一時疏忽,子彈上了槍膛,兩位演員戰士不幸中彈犧牲。丘東平頗爲悲慟,把兩位演員的遺體安葬在鹽河邊上,併爲其書寫墓碑銘文。1941年6月,丘東平開筆進行長篇小說《茅山下》的創作。這是丘東平《茅山下》的開篇之詩,“自由”、“血的代價”奠定了作品的創作基調:

莫回顧你腳下的黑影,

請抬頭望你前面的朝霞;

誰愛自由,

誰就會付出血的代價。

茶花開滿山頭,

紅葉落遍了原野;

誰也不嘆息道路的崎嶇,

我們戰鬥在茅上下。

7月中旬,日寇開始進犯鹽城,他擰緊了鋼筆的帽蓋,抽出了腰中的手槍。7月23日晚,丘東平率領學員從鹽城東北向西南一帶移動。經過長途跋涉到達的蘇北建湖縣,他以師長的成熟和大哥的沉穩,安撫了學生們不安、焦躁的情緒。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1941年7月底,日寇進攻新四軍軍部和蘇北新四軍主力。在魯藝華中分院師生疏散的動員會上,丘東平對大家說:“共產黨員要起骨幹和模範帶頭作用,萬一遇到嚴重的敵情時,要沉着、勇敢,決不動搖,要和敵人殊死的搏鬥!”臨行前,丘東平把一匹馬留給著名作曲家賀綠汀,讓他隨軍部轉戰,令新四軍的激昂戰歌,縈繞在蘇北大地……

1941年7月24日凌晨,丘東平率領這支毫無戰鬥經驗的學生隊伍進行轉移,到達宿營地——北秦莊,卻遭遇日軍一支精銳部隊的猛然襲擊。丘東平鎮定自若,指揮、掩護師生突圍,將危險留給自己。在戰鬥中,立在橋頭的他,不幸被日軍狙擊手的子彈擊中頭部,壯烈犧牲,年僅31歲。就這樣,一位革命作家、一位民族英雄,以壯烈和犧牲構成了一部沉雄渾厚的赤血之作,名垂青史!

1964年5月,丘東平的摯友、文壇大家聶紺弩,剛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因對過去曾經戰鬥過的海豐懷有刻骨銘心的感情,以及對老朋友丘東平的眷念之情,千里迢迢地南下海豐,來到馬福蘭村拜訪丘東平故居,探望丘東平年邁的母親。回到北京後,他在香港《文匯報》發表了《訪丘東平烈士故居》一詩:

英雄樹下沒花開,馬福蘭村有菜萊。難兄難弟此茅屋,成龍成虎各風雷。才三十歲真雄鬼,無第七連也霸才。老母八旬披白髮,默迎兒子故人來。任是屍山血海行,中華兒女志干城。哀兵必勝古兵法,時日偕亡今日程。游擊戰中遭遇戰,一書生死萬民生。人間換後江山美,百丈碑刊勇者名。小仲謀追大仲謀,有人倚閭幾陽秋。壯哉野澤三春草,賭掉乾坤兩顆頭。此日登堂才拜母,他生橫海再同舟。范張雞黍存悲歿,蘸筆南溟畫虎丘。

1987年,在身爲作家、時任海豐縣政協副主席的楊永關心下,以縣政協文史辦的名義,聘請福建畫家邱貴峯在故居內裝裱國內名家送館書畫,自此將故居改名爲丘東平紀念館。

韓山師範學院文學院教授黃景忠,長期從事潮汕新文學研究,他曾合作《“左聯”潮汕作家羣研究》一書。他寫道:“丘東平的文學成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被低估了的。”黃景忠表示,丘東平善於把五四新文學中的人道主義與左翼文學中的英雄主義結合起來,這賦予了他文學創作獨特的審美品格,他的作品《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鬥遭遇》是早期抗戰文學不可多得的佳作。黃景忠認爲,丘東平開啓了“體驗式的現實主義”。

在海豐縣城五坡嶺的文天祥公園裏,矗立着八位革命先烈和文化名人的塑像,腰盤佩槍、手握鋼筆的東平坐像亦在其間。此時此景,在丘東平塑像前徘徊良久,不禁令人的腦海裏,縈繞着丘東平長篇小說《茅山下》的開篇詩句。

時至今日,丘東平等無數革命先驅用鮮血澆灌的自由和勝利之花,早已開遍神州大地。先烈們的遺志和夢想在新世紀的陽光下,正化爲絢麗無比的圖畫……

時光轉到二十一世紀,丘東平故居成爲紅色文化的景點,每逢節假日是遊客聚集之地。不久前,筆者在海豐紅宮看到,前來遊覽參觀的遊客絡繹不絕,有來自深圳企業的,有來自廣州自駕遊團體的,也有來自海陸豐各地的戶外活動志願人士。遊客們或瞻仰烈士遺物,或拍照留念,或聆聽革命事蹟講解。他們被丘東平烈士留下來的文學作品和精神財富所深深吸引,同時對海豐縣革命文物的修繕和保護表示稱讚。來自深圳某企業的黃先生參觀後對丘東平烈士的革命精神表示由衷的敬佩:“丘東平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革命家,他的人生歷程證明了這一點。”海豐縣委常委、宣傳部長陳小勁對筆者說:“近十年來,我縣大力挖掘紅色文化資源,打造紅色旅遊品牌。而丘東平故居無疑是一張閃亮的紅色旅遊品牌、一處聲名遠播的英雄故里。”

紅色故里成爲紅色旅遊品牌,這是地方政府在精神文明建設中“惠憶之舉”。然而,作爲一位英雄的出生地、成長地,當然有着“天時、地利、人和”的諸種因素,成爲英雄成長的誘因。

事實上,丘東平是一位勤奮於筆耕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馳騁疆場的戰士。他創作的一批摹寫和反映海陸豐農民運動和十九路軍抗日的中、短篇小說,以及主持華中文協工作期間採寫的一系列戰地報告文學作品,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丘東平的作品有着悲壯悲憤、慷慨正義的時代氣息,深入挖掘和深刻反思人性與戰爭,給人留下震顫心靈的思考和啓示;他的作品承接了“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銳氣,以沉實而精妙的語言和構思,拓展了“五四”文學傳統的疆域;他的作品緊緊伴着民族的苦痛掙扎,以血淚爲文章,爲正義而吶喊。他在小說創作上銳意開拓和創新,爲我國現當代文學事業的發展,作出了獨特貢獻。

(圖爲本文作者)

丘東平短暫的一生,是革命戰鬥的一生,是青春火焰熊熊燃燒的一生,因而也是壯麗輝煌的一生。他的革命精神和光輝榜樣永遠值得當代青少年學習;他的作品也會成爲我們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

丘東平,一株在正義和戰火澆灌出來的鐵血之樹、鋼鑄之花,雪壓愈挺,歷久彌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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