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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球是一項回家的運動。本壘也被稱爲家壘,擊球后跑回家壘,則意味着得分。

《棒!少年》是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一羣困境少年如何通過棒球撫平自己的來處,找到自己的歸處。

2015年,前中國國家棒球隊隊長孫嶺峯創辦了強棒天使棒球基地,他從全國各地的貧困地區招募了十幾個7到10歲困境少年,他們大多是留守兒童和孤兒,孫嶺峯想用10年的時間讓他們可以參加國家、國際比賽,成爲職業選手,或是作爲體育特長生走進大學,最壞也可以留在強棒天使隊做教練,擁有一份工作,改變自己既定的、難以改變的命運。

2017年10月,紀錄片導演許慧晶走進基地,開始記錄這個故事。2020年7月,《棒!少年》獲得第14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紀錄片獎,豆瓣評分一度高達9.3。當時,電影放映結束後,全場數百名觀衆的掌聲持續了足足五分鐘,映後訪談時,導演許慧晶落了淚。

12月11日,《棒!少年》在全國上映,與有限的排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遠遠超過同期影片的上座率。一位觀衆看過影片後在影評網站上寫道:我會牢牢記住最後一個鏡頭裏的那棵樹和那張臉。

關於那棵樹和那張臉,以下是《棒!少年》導演許慧晶的講述——

文|徐晴

編輯|金石

新的東西

拍《棒!少年》,我們是沒有調研期的,前一天去愛心棒球基地看了看,第二天就去拍攝了。

當時,我們正好在北京拍另一個片子,快拍完了,人和設備都在北京。有一位公司同事跟前國家棒球隊隊長孫嶺峯認識,就說順便去看一下。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孫嶺峯曾帶領中國棒球隊拿到了第八名,是一次歷史性的突破。退役後,他在2015年創立了這個愛心棒球基地,希望幫助一些處在困境中的少年通過棒球來改變命運。

我們去的時候,基地還在北京昌平的郊區。基地不大,前面是生活區,中間是飯堂,往後走穿過一個小門,就到後院,有一個長條形的場地,不是一個標準的棒球場地,但地上鋪着毯子,就當棒球場用了。

孩子們正在訓練,每個人都穿着一身棒球服,很精神。在很多人的印象裏,都會覺得棒球是一項中產運動,所以當時你很難將眼前的這些孩子和貧困聯繫起來,但他們大多數都是事實孤兒,要麼是留守兒童,父母不在身邊,要麼父親或者母親已經過世了。

孫嶺峯和孩子們在一起

作爲一個公益項目,愛心棒球基地招收球員的標準很簡單——家庭貧困,年齡在7至12歲之間,身體健康,能夠達到平均身高,沙包能扔得遠。但實際上,因爲這些孩子都來自貧困家庭,營養狀況也不好,所以很多孩子的體質都達不到同齡孩子的水平。

在場邊,孫嶺峯挨個給我們介紹每一個孩子的情況,但當時我們還不太能對得上號。後來中場休息的時候,很多小朋友都圍着教練在玩耍,我注意到一個小朋友靜靜地坐在休息區的破沙發裏,玩着一個黃色的小恐龍。他的眼神非常憂鬱,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感覺心裏藏着很多事,那個眼神非常打動我,讓我覺得很揪心——這個孩子就是小雙。

小雙

小雙出生之前爸爸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媽媽生下他和雙胞胎哥哥之後就走了。家裏人原本是想把小雙送人的,但因爲他生下來太小了,腦袋只有拳頭那麼大,在保溫箱裏待了好幾個月,就把他哥哥送走了。小雙先是被他大伯養着,大伯去世了被送到了姑姑家,幾年後,姑姑也去世了,他又被送到了二伯家。2015年,孫嶺峯去接他的時候,他抱着電線杆哭鬧着不願意走,還踹孫嶺峯,當時,他以爲是他二伯不要他了。

到基地後,小雙很長時間都不喫不喝,也不跟人交流,可以說這個孩子在十歲以前,就經歷了很多人要用七八十年才能經歷的事情。

對這些小朋友來說,從家鄉走出來,到北京學習棒球,未來的可能性是成立的。不管是日後進國家隊還是進入大學,以後做棒球運動員,或者棒球教練,這條路徑是通的。同時基地也是一個社會切面,是一個切口,一羣沒有退路的孩子,走進體育這樣一個殘酷的不是輸就是贏的領域,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教育與成長、鄉村與城市等等。

但這次拍攝,我並不想只是發現問題、呈現問題,我想把問題變成背景,去記錄一些人是如何解決問題的——這也是我想嘗試的新的東西。

在昌平訓練基地的孩子們

我們拍攝的時候,基地有15個7到12歲的男孩子。

孩子們每天早上大概7點起牀,8點去上文化課。基地離學校很近,走路就幾分鐘。中午回來,下午訓練,訓練完晚上寫作業。

平時,負責孩子們訓練的是張錦新,他是孫嶺峯的教練,孩子們都叫他師爺。師爺以前是豐臺棒校的校長,教了40多年棒球,曾經四次帶領中國少年棒球隊獲得世界冠軍,50%的國家棒球隊隊員都跟着他學過棒球。

師爺張錦新

基地裏做飯的是李師傅,孩子們每頓飯至少有三個菜,每天都有肉,很注意葷素搭配。孩子們每天都要喝牛奶,下午訓練到五六點,每人一包牛奶,喝完之後再練一會兒。基地還有一位李阿姨,主要負責洗衣服,天天洗,因爲小朋友訓練的話衣服很容易髒,一天一換。

郭忠健老師是基地的志願者,他是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的,主管孩子們的生活和學習成績,每天喫完晚飯把小朋友集中起來一起寫作業,然後給小朋友補課,補英語,補語文,抽查作業。他還在宿舍里弄了一個小教室,有個小黑板。他有自己的公司,是做環保設備的,公司已經運轉起來了,他作爲老闆時間也比較自由。

我問過他,你來這兒家人有什麼想法?他說他爸爸有點不太理解,覺得搞公益是人家政府或者相關的部門的事,你去搞算啥?但郭老師更多的是有一種情結,他原來是清華大學棒壘球隊的隊長,從小就學,他想要把有限的生命消耗到願意消耗的地方。

郭忠健教練

我們拍攝的時間很長,每個月都會去一次,一次去15天。

其實,當你開始慢慢去接觸這些孩子的時候,你會發現,真正吸引你的並不是這些小孩子處在怎樣的困境中,而是你能看到人在這種情況下呈現的那種狀態。

除了小雙,很多小朋友都令我印象深刻。比如李海鑫,他年齡最小,情商最高,跟師爺關係最好。

李海鑫的身世也很讓人心疼,他爸爸20歲的時候在一個私人金礦發生意外,掉進了30米深的礦井,全身很多部位粉碎性骨折。出院之後不能幹太重的體力活,但他之後一直在建築工地打工,想支撐一家人生活。每次李海鑫回家,他爸爸都非常開心,他希望李海鑫能夠通過棒球改變命運,不要像他自己一樣。

在基地,李海鑫每天跟師爺逗樂,馬屁拍得很準確。剛去拍的時候,我看到他跟師爺在一塊兒,師爺正在抽菸,對他說:你快點長大吧,長得太慢了。意思是說李海鑫整天嘻嘻哈哈不好好訓練。李海鑫就說,師爺你快抽菸吧,你抽完煙我就長大了。意思就是你快閉嘴吧,別說了,抽完之後等着你跟我玩呢。他可以用很天真的話給師爺懟回去,懟得師爺還挺開心。

右二爲李海鑫

師爺是北京人,平時住在基地,一兩個月回一次家。他喜歡唱歌,有智能手機,全民K歌,除了這個飯堂裏有一個電視,可以選歌,弄一個話筒就能唱。平時喫完飯沒事的時候,師爺就帶着小朋友集中在一起唱K。師爺喜歡唱紅歌,教小朋友唱很多紅歌,還有《酒幹倘賣無》。總之,師爺在的時候,小朋友們都唱紅歌,師爺一走就唱什麼的都有,各種流行歌,師爺回來時,再換成《酒幹倘賣無》。

比起其他季節,基地的冬天會難熬一些。孩子們的宿舍沒有暖氣,開空調溫度還是不太行,很多時候小孩們就兩個人一塊睡,這樣暖和一點。所以每天找誰睡覺就是一個挺大的事,大家要討論一下。有時候,李海鑫一晚上得問10個人,要不要跟我睡。

過年的時候,孩子們一般都會留在基地,因爲有的小孩能被接回去,但有些小孩回不去,孫教練和師爺不想讓大家心理上有落差,就大家一起過完年再回老家——其實,來了北京之後,孩子們都把棒球基地當成了家。

闖入者

最開始我們是按照羣像的方式拍攝,大範圍地拍攝人物。但是跟拍了很多孩子之後,我們發現,這個羣體已經有了相對穩定的規則和秩序,缺少一個類似闖入者的可以串起所有人的角色。

所以我們不停地跟教練說,你們去接新的小朋友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們。但去接馬虎那次時間太緊了,我們沒趕上,就沒有拍到去接馬虎。

等到我們去基地見到馬虎時,就覺得我們的另一個主要人物終於出現了。

剛到基地一兩天,馬虎就把基地搞得雞飛狗跳。所有人都圍着他轉,不拍他他也過來找我們,拽着你問這問那,展示自己的各種技能,倒立、翻跟頭,拿着我們拍攝用的挑杆蹭鼻涕,一會兒就和小朋友打起來了,一會兒又把人家弄哭了。

在鏡頭前展示自己的馬虎(右)

馬虎來自寧夏的西海固,他告訴我們在寧夏老家的時候,自己的外號叫遊俠。他三個月大的時候,媽媽跟爸爸打架之後就離家出走了,爸爸常年在外靠賣羊肉串爲生,很少回家,他跟着奶奶長大。

他跟我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年,他爸爸突然帶了一個女人和小男孩回來,第二天,這三個人騎着摩托出去玩了,留馬虎自己在家裏餓了一天。爸爸回來後跟馬虎說,下次也帶你去。但馬虎說他再也不去了。後來,爸爸又外出打工了,那個女人有一天也帶着小男孩走了,當時,奶奶在新疆的姑姑家,馬虎就一個人在家裏餓了三天,奶奶回來之後才喫上飯。

馬虎和奶奶

所以,馬虎很能喫。剛到基地的時候,一頓能喫三碗米飯,甚至會把自己喫吐。我們經常看到他挺着一個圓圓的肚子在訓練場上跑。

他喜歡當老大,享受那種被別人尊敬也保護別人的感覺。但在基地,只有球打得好的人才能當老大。但他不好好訓練,其他隊員都不服他,他當不了老大就很失落,還跟我說,這裏的社會太大了。

喜歡當老大的馬虎

其實,馬虎是一個很善良很柔軟的小孩,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有一次,他跟小雙鬧矛盾,跟小雙說,你爸爸掛在那了。被小雙打了一頓。他跑去跟郭老師告狀,被郭老師教訓了一頓。郭老師跟他說了小雙家裏的事,他的神色就變了,覺得自己做錯了。

有一次,別的小朋友去上海蔘加活動了,留他在基地裏,他就在那兒跟兩個小朋友互相跑鬧,追着追着突然返回來,自己對着攝像機表演,還說了一句話,我叫馬虎,來自十字路口,走丟了,被愛心棒球基金會的人撿到了。

在一次接受採訪的時候,我說過,從外表看起來,馬虎好像是一個壞孩子,但那只是他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他只想讓別人感受到他的強壯,像一個刺蝟似的,誰也別接近我,我很厲害。

有一次,馬虎在宿舍的走廊裏跟小朋友打鬧,其實是因爲他很怕黑,晚上不敢一個人睡覺,但他宿舍的小朋友都不想跟他睡,都走了,他叫人家回去,人家不去,他就生氣了。住在上鋪的時候,晚上睡覺前,他還經常用一個安全帶綁在牀的兩邊,然後抱着大白玩偶睡覺。

摟着大白睡覺的馬虎

爲了弄清楚他們成長的環境背景,站在孩子們的角度去理解他們的思考和行爲邏輯,我們還去了孩子們的家鄉拍攝。

在西海固,我們見到了馬虎的爸爸。他十七八歲就有了馬虎,年輕時候愛流浪,在外面賣燒烤,很少回家。他其實也想回寧夏,在老家開個燒烤店或者其他的,但是回不來。作爲留守兒童的上一代,這些爸爸們他們也是有自己的困境,他不得不出去打工,解決一家人的生計問題,又要考慮到小孩的教育和陪伴。

馬虎內心裏其實會怨自己的爸爸,他會說,我不恨我媽,我恨我爸,這都是他鬧成的。但當他爸爸打開短視頻軟件放音樂的時候,他又很開心地跑過去跳《摩托搖》。他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攻擊性很強,但另一方面又很脆弱和柔軟。

在拍攝的過程中,我們還需要採訪小朋友,一般是小朋友們都走了,我們讓其中的一位留下來,在場邊做採訪。這對小朋友們來說,像是一個儀式,是從內心裏面接受我們的儀式。

馬虎最喜歡我們把他留下來,因爲這樣他就可以跟我們一起喫拉麪。他最喜歡喫拉麪,一次可以喫兩碗。有一天下午,我們讓他留下來了,那天太陽很好,能夠照到臉上,在場邊坐着聊完之後,他又開始各種表演,跳舞,翻跟頭。天黑了,他邊玩邊往回走,從場地回宿舍,邊走邊唱歌,那天,他唱的是,媽媽呀,媽媽呀,我想你,你走後的天空一直下着雨……

走在回宿舍路上的馬虎

來處與歸處

在整個拍攝的過程中,我哭過兩次,這在過去的拍攝中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其中一次哭是拍小雙時,他講出身世的時候。

採訪小雙我們嘗試了兩次,第一次讓小雙上午留在宿舍,我跟他說你今天上午別去球場訓練了,陪幾個哥哥在這兒玩,他說好,就坐下來,聊他小時候的生活。但小朋友很難進入那個狀態,一會兒做鬼臉,一會兒睡覺,一會兒又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我們攝影師都等睡着了,等了兩個小時還不行,只好算了。

過了一兩天之後,我讓他跟李海鑫兩個人留下來。因爲李海鑫跟他很熟,他倆有親戚關係,兩家離得不遠,都在淶源。按照輩分的話,李海鑫應該叫小雙舅舅。李海鑫在的時候,好像小雙更能打開自己。他們倆躺在牀上亂鬧,互相打架,扔枕頭,小雙就面對着鏡頭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剛出生的時候,媽媽跑了,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家裏養我們倆養不起,就想把我送走,但是我生下來太小了,別人都不要我,後來就換走了我哥哥,留下了我。本來家裏人說要把我埋了,我大伯沒讓,我差點被埋了。還有一次是小朋友們去美國參加比賽。

去美國比賽之前,基地面臨拆遷,小朋友們都很難受,馬虎一直在抹眼淚。師爺就安慰他們說,去美國之後好好比賽,拿一個名次回來比什麼都重要。雖然是安慰,實際上孩子們的壓力都很大。

在美國正式比賽的時候,隊長大寶、馬虎,還有好幾個隊員都超齡了,胳膊受傷的小雙成了主力。孩子們前三局的表現都非常好,一直1比0領先。到第四局的時候,小雙的投球失誤讓對方連續回本壘得分,孩子們盡了全力,但還是輸了。

比賽結束之後,小雙在場邊大哭,馬虎捧着一盒漢堡和薯條安慰他,他一邊哭一遍喊着說,沒有機會了,機會只有一次!當時,我也在哭,只不過攝像機都把我給擋住了。

輸掉比賽後,在場邊大哭的小雙

從美國回來之後,拍攝就基本結束了,我也開始了剪片。在這個過程中,我得到的消息說,小雙離開基地回家了,因爲他二伯得了胃癌,小雙不想讓別人說他是白眼狼,也不想失去二伯,他就想回去照顧二伯。

之前拍攝的時候,我見過小雙的二伯,有一個養女,他沒結婚的時候在外面打工,在火車站的垃圾堆撿到的一個女嬰,就撿回來讓小雙的奶奶養着了。後來這個養女長大後去讀藝術學校,學費很貴,二伯需要去打工賺女兒的學費,小雙如果在家的話他沒辦法出去打工。所以就把小雙送去了棒球基地。

孫嶺峯教練很想把小雙接回來,但他突發心梗住院做了手術,出院休養了一段時間後就想要去處理小雙的這件事,我就又跟着他去了一次小雙家。

堅決不肯回基地的小雙

那一次,小雙的態度非常堅決,不肯回基地,還跟他二伯發了很大的脾氣。老實講,當時的我並不是特別能夠理解小雙爲什麼要不顧一切地放棄棒球回家。但今年疫情期間,我想通了這件事。

我開始拍《棒!少年》的時候,我兒子3歲,現在,他已經快6歲了。因爲我經常出差,所以很少陪他,我也覺得他不太需要我,只需要媽媽。今年疫情期間,他一直待在家裏,我和我愛人只好輪流照顧他。照顧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他變得需要我了,我也有了做父親的感覺。

我更加理解了一件事,小孩子真正需要的是親情的陪伴。馬虎和小雙,他們問題的根源,都是親情的缺失造成了極度的不安全感。小雙之所以堅定地留在老家,是因爲他從小經歷了太多的變故,看着親人一個個離去,親情是他內心最需要的。

這種因爲曾經缺失而極度不安全的感覺,是我沒有體會過的。我雖然也在農村長大,但和其他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不同,在我家裏,有父母早上4點多起來給做飯。小時候,我看那些小孩喫方便麪,特別羨慕,覺得他們太幸福了,因爲方便麪在當時是高端消費品。

但其實我在成長的不同時期敢去做各種各樣的嘗試,考大學也好,當無業遊民也好,不上班也好,專門拍片子也好,都是因爲自己的那種安全感很厚重,我知道我後面有來自家人的支持。因爲父母都在身邊,我感受的是傳統的鄉村,人們一心一意在地裏幹活,親戚就住在附近,生活是很完整的。而對於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的生活是破碎的,是空的。

拍攝期間的小雙和許慧晶

感覺自己理解了小雙之後,我也調整了片子的結尾。原本,我是用馬虎唱張震嶽的《再見》作爲結尾的,但後來,我把小雙在村裏那棵大樹下跟二伯招手,說你不要丟下我的畫面放在了全片的結尾。

在片子裏面,那棵樹出現了三次,那是一棵很高大的松柏,它長得很慢,已經有幾百年樹齡了。其實,在很多的北方農村都有一棵樹,一棵神奇的樹,這棵樹跟你的家鄉會有一種牽連。我覺得它是家庭、家鄉在人的內心裏的座標系一樣的東西,標註着你的來處。

這和棒球也很像。棒球的本壘也叫家壘,小孩子訓練的時候,會一直喊回家壘,家壘,因爲根據規則,跑一圈,回家壘一次,就得一分,因此,最終都需要回本壘,都需要回家。

其實拍紀錄片更多的也是解決我自身的問題。我怎麼去理解我的過往,去理解我的祖輩,去理解我走出去的那個地方。但最終需要解決的都是一個心靈歸處的問題——我們的家到底在哪裏。

小雙的家鄉跟那棵樹是聯繫在一起的,不管他出生的那個地方,或者他的親人能夠給他帶來什麼,那是他可以自由呼吸、大聲吶喊的地方,那是屬於他的世界。

小雙和家鄉的樹

成長

《棒!少年》的後期,我們做了差不多一年半。那段時間,我每天從上午十點開始工作,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二點,剪了至少 40版,其中有兩個鏡頭是始終保留的,一個是馬虎唱《摩托搖》的片段,另一個是小雙插松枝的片段。

那次是我們跟着小雙回老家,在一個山頭,他圍着一棵大樹一圈圈地轉,過了一會兒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撮松枝,試圖插進大樹的孔裏,插的過程中掉了好幾次,但我們一直在拍,拍到他把那撮松枝放進去爲止。

拍攝的最初,我曾經希望能把孩子們拍成一個傳奇,就是他們很厲害很牛,最後拿到了世界第一第二,這讓我們一度很着急。天天盼着馬虎能學會控制自己,但他總是說得比做得好。我們也希望小雙能更堅強勇敢一些,但他還是動不動就鬧情緒哭鼻子。我們也想讓李海鑫能不要那麼貪玩,但他每天都在玩,一下午能抓一百多隻蝸牛,然後把他們排成一排。

其實在成長這件事上,心急是不行的。我覺得可能是因爲我們長大了,變得不單純了,成年人認爲所有的事情都得有結果,付出就是爲了收穫,訓練了就得贏,我們給了孩子太多的期待。

師爺有一句話對我影響很大,他說,教育小孩不能急,而是要將一件事一盯到底,一直盯着,一些改變就會慢慢發生。事實也的確如此,在美國輸球小雙大哭那次,我就能感覺到他們一下子長大了。

師爺這個人很有意思,平時他都不理我的,前兩天晚上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嚇了一跳。他說他看了一些報道,其中有一篇講到他們帶隊去日本參加比賽,孫嶺峯撿了個錢包,沒有放到自己口袋裏,給了日本司機。師爺說這個信息不對,不是交給日本司機,是交給日本陪同。那篇報道里還寫了中日友好比賽,這個也不對,是北京跟日本友好城市的比賽。師爺以爲這個稿子是我寫的,讓我趕快去對接修改一下。

他現在還在基地帶孩子們。這些年,基地幾經輾轉最後搬到了通州,新的場地很大,訓練不成問題。孩子們的人數也從15人增加到了60人,其中還有25個從大涼山接來的女孩子。

馬虎變高變瘦了,更能喫了,一頓能喫一百多個水餃。他身上那種野性不是完全消失了,只是知道在不同的時間段、不同的場合應該做什麼,能把自己控制住了,跟別人溝通也從你改成您了。在西寧First影展跟觀衆互動的時候,他看到影片裏的自己說,我現在已經變了。但後來又覺得很羨慕小時候的自己。

參加FIRST電影節的導演和馬虎

小雙前不久也歸隊了。但可能因爲回去之後營養不好,他基本沒長個,以前比他矮的隊員現在都比他高了。從年齡上來講,他應該分在U15組(12歲以上,15歲以下),但現在只能跟着U12組(10歲以上,12歲以下)一塊訓練。

其實,《棒!少年》不是一個體育類的紀錄片,而是一個一羣孩子在某一個環境裏面生活的和生存的故事。我非常希望能把他們拍到18歲,繼續記錄他們的成長——在一席演講時,我引用了赫爾佐格的一句話:你帶來一個雞蛋的故事只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實,但你帶來一個破殼而出的雞的故事,這就是關於生命的故事。

我想讓自己的片子被更多的人看到,我想呈現希望,因爲,大家都太需要希望了。我也真心地希望棒球可以帶給他們快樂,彌補內心的缺失,讓他們獲得生存的能力和尊嚴,有更多的人幫助和關照他們的成長。

現在的小雙和馬虎

參考資料:

《拍“棒!少年”的時候我初爲人父,有生活的壓力,也有對紀錄片的失望》,一席YiXi

《棒!少年》專題,《冷暖人生》

《許慧晶:疫情之年的華語片尊嚴,由紀錄片開始找回》,導筒directube

《我覺得,紀錄片導演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開眼Eyepetiz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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