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感覺叫既喪也暖,是從許多流行日劇中流淌出來的調調。很多人追得欲罷不能,實是因爲,“喪”與“暖”看似一對矛盾組合,卻其實很貼合普通人活在世間的感受。與之共情,因爲在裏面認出這就是自己正在過的生活。

當然,不只是日劇,凡是能在裏面喚起這種感受的劇,大抵都能贏得共鳴。趕在2020年終播完的《裝臺》,便是這樣的例子。在一個始終沒有擺脫疫情疑雲的特殊年份追劇,其實有着特殊的意義。追劇人既想通過劇情,轉移一下對疫情的恐慌;另一方面,也渴望在劇情的轉折當中,找到不確定生活中的一個抓手,或者得一杯慰藉。沒想到,一年追來追去,最後是在一部陝味的《裝臺》劇中得到治癒。說出這個評價的,不是我,而是一個愛追劇的東北朋友。我和她口味接近,又互相影響,年初到年尾的追劇路上相伴相隨,連棄劇的節奏都分外默契。都覺得,年初的《新世界》中,起頭的“小紅襖”懸念確實勾人,但終拖不住往百十來集奔的爛尾劇情。到頭來連那刻意營造的舊北京街門巷道都看着假假;中途又追上滬味兒的《瞄準》,看兩個神槍手炫自己的槍法技藝。當最終發現,原來絕頂高手的射殺技,最終也得靠一個神乎其技的高空拋繩,完成正義一方懲惡救人的使命,已無力吐槽導演的腦洞太大,倒是分外同情裏面認真演戲的黃軒,到底怎樣才能把如此兒戲的情節完成得不出戲。雖說面對舊世界的傳奇,得允許編劇有某種誇張想象,但無數個這樣的大劇長劇都這樣高開低走,到底看不盡意。惟有《裝臺》,中間雖也有一些不怎麼招人待見的人設,有劇情發展中的急緩問題,但架不住生活的熱氣從劇中撲面而來,也就願意浸在其中悲悲喜喜。33集的長度終覺得沒看夠,大呼小叫快拍續集。

客觀說,對這部劇的評點與催熱,幾乎用不上專業的劇評人,因爲普通人自動上線評點,已做了許多專業媒體人該做的普及。喜歡八叔/疤叔卻不知演員是誰,立馬有人給你來一篇有關八叔飾演者的介紹。喜歡裏面舞臺上下縈繞不去的秦腔,立馬有人列出裏面出現的劇目與人物命運的對應關係。舞臺上反覆出現的《人面桃花》,刷新不少劇迷對陝西劇種的認知。以前外地人覺得陝西只有秦腔,而秦腔就是靠吼,沒想到還有如此婉轉媚人的碗碗腔。順子偶爾會哼幾句秦腔《祝福》,戲詞也跟他那時的心情很叩合。劇中人物都用陝普說臺詞,很多方言詞彙直接就用。於是便有好事者,用西安話十級考的方式,將這些方言用語做着普及,連我,都非常自甘情願地爲友人普及了一些詞彙的微妙之意。連同什麼是西安美食中的“老鴰撒”。

古老的城牆,城磚,夜晚如夢似幻的燈火,作爲十三朝古都的西安,一向被人拿來做歷史穿越的想象,但是這一次,征服人心的不再是《長安十二時辰》中的歷史時空,而是城中村裏的窄巷人家;是湊不夠錢裝排練場暖氣,依然想排好戲的舞臺內外的真實。從這真實中,既能看到進城打工的農民工的苦累,也能體會到秦腔劇團好戲找不到觀衆的風光不再。偶爾人物開車出城,便窺到秦嶺人家的清苦家境,但又不得不嘆,在陝西南部,還有這一番秀麗的山水風光。

一座劇院,一個裝臺的活計,將進城打工的農民工,與他們祖祖輩輩都熱愛着的秦腔藝術連在了一起。而一座城中村,又映現了一座城的當下生態。其中沒有人是完人,也沒有人是十足惡人。在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往前奔的時候,他們彼此搭幫,間或也誤會磕碰,但很快和好,非常符合關中大地溫厚的稟性。

大結局中雖然呼啦啦走了幾個人,但活着的,差不多都給了妥帖的結局。真也是既喪也暖的一出生活劇。

《裝臺》誠如原著作者所說,是下苦人的戲。但不避苦也不賣苦,你能從中咂摸的,是火熱的生活滋味。堅韌從不用拔高,要想哄自己振作時便用方言輕唱一句“不愁”。它被視爲一部陝西文化的宣傳片,也因爲裏面有美食、有方言、有城牆和院門洞,但是,這都不是符號化的概念抓取。融於自然生活的地標,是當地人本身生活軌跡的隱現。就連現在早被升級換代的“拐的”,都是一座城曾經的記憶。

這種帶有強烈城市標記的陝劇,二十年前其實也有一部。《12·1槍殺大案紀實》,如今在豆瓣評分上仍高達9.3分。辦案人員爲偵破案件所做的調查追訪,幾乎是三秦大地城市鄉村的無數次穿行。片中曲開頭就是三句純正的秦腔唸白,全劇用濃釅的陝西方言說出,算得上一種陝劇風格的先聲。如果說它與《裝臺》有什麼承傳關係,那就是,當年那出戏的導演,正是《裝臺》導演李少飛的恩師,李少飛在那齣劇中飾演過角色,同樣亮過相的還有《裝臺》劇友情出場的陳小藝。

《裝臺》劇中人物,雖講的是“陝普”,但因爲大部分演員都是陝西籍,所以方言的韻味並沒有流失。八叔每每面對八嬸,開口一個“呀——”,就已是潛臺詞十足。那是從語言到神情乃至所有肢體語言的匹配。恰如意大利詩人、導演帕索里尼在他的詩創作裏所體會:“我一旦採用了它(指方言),便意識到自己接觸到了某種事物的生命與真實。”是的,一種方言裏,有一個地方語言與生活之間穿梭往回的暗流。私密而親切,是說話人與聽話人都能找到歸屬感的自如。

北方語系的方言,講出來一般不會造成很大的理解障礙,但非本地人卻能從這種語音語調中,感受到一種地域的特質。閆妮當年在《武林外傳》中所說的千嬌百媚的陝西話,已經打破了陝西話只是“生蹭愣倔”的偏見,這次,她用陝普塑造出來的蔡素芬,則呈現了溫順、懦弱但又知情達理的關中女子綿軟的一面。

如果說,當年的《12·1槍殺大案》劇因爲偵破劇的主調,使得整部劇顯出善惡交鋒時的冷峻,那麼《裝臺》洋溢的,則是對生活的溫情。那種什麼苦都能託得住化得開的淡然,體現在無論好壞境遇,都可以是那句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好着呢。”

說到那批裝臺工的小人物羣像,演員的面孔也不陌生。連張嘉益帶好幾位都在電視劇《白鹿原》中出過鏡,再集合一起幹裝臺,宛若一批原上的人,終於從歷史的黃土漫漫中走出,扎進了再次變革中的城中村。

時代的鉅變中,一切都在變。這部看來主打秦腔秦韻的陝劇,音樂也不再是趙季平“黃土地”式的雄渾與悲涼。新一代的本土音樂創作者所營造出的音樂,輕快、現代,疤叔出現的場面,秦腔小鑼的擊打,尤其能賦予人物逗趣般的動感。那種漸進漸融的試探節奏,讓人相信,生活的難度係數雖沒有降低,但中間自有迴轉。有八叔這樣生命自帶的神演技,再鐵了心的八嬸也得追到終南山,將這個假意修仙之人,拉回到柴米油鹽。

至於死纏爛打的三皮,何時又轉身放棄不切實的軸念與追求,許多人覺得轉變有些突兀。但觀衆統統都做了體諒。甚至連我都爲菊這個人設,在朋友那裏做了自圓其說工作。我說菊這種歪(厲害)女子,我小學同學中就有,後來住單元房,她家正好守着院門口。全家人都是見誰都像要吵架的架勢,連我都要躲着走哩。我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又在想,如果沒有《裝臺》這部戲,我會不會再想起她。以及,她爲什麼當時苦大仇深成那樣。

有時生活中的人物,我們是通過電視劇相認,並找到一種理解的通道。所以我們對這類劇的觀看,並不會嚴格地按戲劇的起承轉合去苛求。劇情中有未填滿的漏洞,生活也如此,重要的是,不失對生活的熱誠。什麼都重要,什麼也都可以是“碎碎的事情。”

電視劇欲落幕之際,曾經外表風光無限的刁大軍死了,喫苦耐勞的大雀兒也離開了人世。誰來代替他推好舞臺上的桃花車,恰恰是順子遵大軍囑託從山裏領回的啞巴可以。啞巴耳朵聽不見,但天生藝術感覺好,有一幕是靳導手扶着啞巴的肩,在音樂的發展中給他以動作暗示,竟然一次就推得恰到好處。許多人在此落淚,還因爲在完成任務後,啞巴的笑容,也像生活中的丁真一樣純真善良。

藝術在接續,生活也在接續。也許這就夠了。雖然原著黨觀劇,會不滿足於劇中人物及其命運較原著所做的改動。但藝術的處理從來都見仁見智。對應於2020年波譎雲詭的疫情現實,這種結局處理更像是寒冬月捧出的一碗油潑辣子面,筷子一攪,燃燃絡絡,美着哩。

(原標題:與自己的生活相認 歲末的《裝臺》,年終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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