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清元年，皇城西街的城隍庙传来一声婴儿啼哭，众乞丐寻亲无果，遂将女婴收留，取名小乞。

几年后街边出了个游纵市里油嘴滑舌的小乞丐。

小乞抱腿蜷缩在点心铺对面，见一蓝袍商人携夫人下了马车往这儿来，那双眸子直溜溜望着二人，眼中似有泪珠摇摇欲坠。夫人注意到了女童渴求的目光，露出于心不忍却又举善维艰的表情，蓝袍商人见夫人缓步，轻抚她的肩膀低声劝说，二人便一同进了点心铺。

瞅准了时机，当夫妇二人从铺子里出来时，小乞跑过去轻轻地拉了拉商人的衣角，漆黑明亮的眸子闪着光，楚楚可怜地望着商人。

她道：“老爷夫人，您发发慈悲心吧，小女家中遭了劫难，我和姐姐已经两天半粒粮食没有下肚了。”

不知何时，在她方才待的地方站着一个约合十岁的女童，同样漆黑的眸子里尽是胆怯。

那商人本想让她走开，见那双眼清澈无辜，小小的身躯又干又瘦，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又见自家夫人欲说还休的模样，叹口气，拿了一两纹银放到她手里，温声笑道：“小朋友，拿了钱去和姐姐吃顿饱饭。”

她接过钱，朝夫妇俩鞠了好几躬，连声道谢。

等商人夫妇走远，小乞啃了口馍，对乞丐姐姐老成道：“首先看着装他们铁定不穷，其次这夫妇二人看着眼生，不是来游玩的便是客商，我不过盯着夫人多看了会，她便受不住，定是心善之人，她的丈夫对她发善心虽不大乐意，也只是劝说了几句，他面相慈悲，就算不是真的慈悲，多半也不会拒绝别人，而且他对妻子十分温柔，妻子的愿望他基本会依。“

姐姐在一旁拍手叫好，饼里的红豆抖落一地。

“小乞，你才八岁就懂这么多了，好厉害！”

她吃完最后一口饼，拍拍手上的饼渣，摇摇头道：“哎，干我们这行的，要想日子过好，必须得学会察言观色。”

乞丐姐姐佩服的不得了：“小乞你居然还会说成语，我简直要对你佩服的五地投体。”

小乞拍拍她的肩道：”是五体投地啦。“

2

十岁以后，小乞终日混迹于菜市场，左能同卖菜的大娘大伯谈天说地，右能同买家一通吹嘘，忽悠他们买自个看的摊上的菜。菜市场的人都爱找她看摊，蔬菜水果管饱。

十三岁那一年，小乞帮陈大娘卖菜，摊上来了个小伙子。小乞见有人来，忙忽悠道：“这菜早上刚摘的，特别新鲜，你看这黄瓜多水灵，吃了不仅能美容养颜还能变聪明，我每天都吃这个的……“

张千低头挑了些菜，拿起一根黄瓜左右端详，小乞正忽悠，他忽然抬头，笑笑道“黄瓜怎么卖？“

她猝不及防撞入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有些窘迫，早将她忽悠人的那一套抛诸脑后，结巴道：“两，两文钱。“

她趁着张千低头选菜，细细观察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薄唇淡粉，长长的睫毛多而不密。

张千微笑着将选好的菜递给她，肤色白皙中透着淡淡健康的麦色，她想到自己的脸一年四季黑乎乎的，不敢正视他，避过他的目光接过称好，狡黠的目光中闪着小心翼翼，张千提了菜，走时笑着说了句：“是挺聪明的。“

小乞愣了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自那以后，她每天都来帮陈大娘卖菜，张千每日必来，她便一边啃着黄瓜一边等他来。

见他来了，她立即将黄瓜藏在背后，双手在衣服上蹭两下，摸摸脸见手上并无灰尘之后松了口气。

张千朝她笑笑，低头扒拉着青豆，看是否饱满。

“昨晚摘的，圆润饱满，“小乞递给他一个袋子后立马缩回手。

张千装了些青豆，问白菜怎么卖，小乞道：“一文。“

偷偷瞄了下周遭，用手圈圈点点，低声道：”这边的是今早摘的，这边是前天剩的。“

张千对口型道：“哦，谢谢你啊。“

临走时，他从包里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她，笑笑道：“给你，听说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小乞握着糖葫芦，脸红扑扑的，怔愣了好一会。

一旁卖菜的大娘递过来一个番茄，小乞用袖子擦擦啃了一口，大娘道：“他叫张千，打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去年他爷爷去世了，他就自己一个人生活，这孩子每天都来买菜。“

小乞被人看透了想法，脸色绯红如同手中的番茄。

3

云清十四年六月，百年难遇的重旱降临整个国家，江河水位急剧下降，水位较浅的河流近乎消失，河床终日曝晒在烈日之下，河底淤泥硬如铁石，草木即碰成灰，荒山何处逢生。

为求生存，云清百姓将剩下的水引到田里，庄稼可勉力生存。然而，大旱之下必有蝗灾，云清人最后的希望也差点被遮云蔽日的蝗虫啃噬殆尽。

幸好，久违的雨季在七月末尾那场甘霖之后还是来了，人们收成虽不及往年三成，但不至颗粒无收。

这一年，城内人口锐减，男丁们被皇城士兵驱赶到一千里以外的地方运水。城隍庙的乞丐只余半数，菜市场的日子也不好过，终日冷清，往常卖菜的人九成歇业在家。

小乞在城隍庙老乞丐的庇护下存活下来，她三个月没见过张千，不知他身在何处，全城闹饥荒，就算还活着，铁定也不好过。

云清十四年冬，五十年难遇的暴风雪席卷皇城，出门半步便会被外面的风雪冰封，皇城乞丐悉数藏身于城隍庙。在大雪来临之前，被派出运水的男丁们回来了，不过只有半数，其余人都命丧路途。

在某个寒风凛冽的夜晚，被多日积雪挤压得残破不堪的城隍庙终于不堪重负，彻底塌了，无一人生还。

隔天风雪停了，人们出来清点城隍庙乞丐的尸体，发现那具躺在角落不知是被重物击中还是冻得发紫发青的身体竟然尚有温度，连忙将她送往医馆。

小命是救回来了，她的去处成了大问题。

有人提议：“陈大娘，小乞平日里总帮你卖菜，不然你把她领回家吧。“

陈大娘立即反驳：“我家里还有两个孙子要养呢，再说，平日里她不也经常帮你们的忙。“

大家个个面露难色互相推辞：“不是我不想帮，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今年大旱，基本上都颗粒无收，我自己家都顾不上。”

“交给我吧，我来养她。”

一声清冽的声音传来，面黄肌瘦的少年从门外走进来，大家看到他有些惊讶，三个月前他被送去运水，城中只有半数男丁回来，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张千背起昏迷的小乞，方才互相推脱的人内心五谷杂陈，既觉轻松又觉难堪。

小乞顶着一头蓬乱的卷毛在他背上醒来时，仰着黑乎乎的小脸微微抽泣，生怕泪水掉落弄脏了张千的衣服。

张千背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走，说咱俩都是孤儿，就一起过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

小乞哭得更凶了，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收拾收拾倒是个清秀的姑娘，唯独那张脸干黄干黄的。

张千揉揉那头卷毛：“如今不是小乞丐了，这名字得改，不如就叫小七。”

小七穿着张千的衣服，笑着说了声好。

小七来后不久，张千在路边捡了条狗，瘦小瘦小的，毛跟小七的脸一样黄，小七一锤定音，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毛。

4

云清十七年

某个晴日高照的上午，小七去菜市场买菜，原先那些菜市场的熟人多多少少都会多给她点菜或者少收钱。

她去陈大娘的摊上买了许多黄瓜，陈大娘坚持不收钱她犟不过，便发挥老本行帮她卖菜。

一白衣飘飘的公子走来，问道：

“姑娘，黄瓜怎么卖？”

“两文钱，”她道。

“吃了生出的孩子会不会变得很聪明？”

她笑道：“会的。”

张千从背后拿出一串糖葫芦：“姑娘，我想和你成一个有仪式感的亲。”

两人相视一笑，她道“好啊，我愿意。”

买菜回来，小七坐在家里啃黄瓜时，来了一白胡子老头，老头手拿拂尘，进门一瞬浑身透着光。

小七放下黄瓜，问道：“老爷爷你有事吗？”

老头捋捋胡子，笑眯眯道：“我找你。“

小七一脸疑惑，找我？？！！

老头神秘兮兮的说道：“小七，你可知你是什么人？”

小七小脸一红：“我从前是个小乞丐，很快就是张千的娘子了。”

老头说：“其实你是玉皇大帝妹夫的大舅子的七闺女的女儿。”

小七一愣：“等等，你让我捋捋，玉皇大帝是我外祖父！”

老头点头称是，小七一笑：“爷爷，你家住哪啊，你是不是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吧。”

老头拂尘一甩，板着脸义正言辞道：“你不信我是不是？”

小七一脸关爱老年人的模样，生怕大爷想不开：“我信我信。”

老头肃然：“不然你以为三年前城隍庙里所有的乞丐都死了，为何你还活着。”

被人强迫着回忆痛苦不堪的往事的确不是一件好事，那场灾难，她失去了从小陪伴她的姐妹和所有当年合力养她的爷爷们。

她狠狠地盯着老头看，表情有些痛苦，似要将三年前那场天灾归罪于他。

老头并未对她的反应作出回应，自顾自的讲：“你的灵脉被封了，所以你使用不了法力，现在我要将你的灵脉打开。“

他扯过小七的胳膊，随后对着她的脉一阵乱戳。

他道：“你试试看能不能飞。”

小七将信将疑，习着话本子里神仙侠客的动作，竟悠悠然飘离了地面，震惊之余被老头拽了下来。

“你要还不信，就施法看能不能让杯子飘起来。”

小七心中默念，二指一并，朝上微扬，杯子霎时从桌上飘了起来，按照她手指移动的方向在空中转了一圈。

她有些眩晕，明明这些东西没人教她，她居然无师自通。

又听老头说道：“你娘跟你爹相恋，被玉帝发现了，你娘被抓回了天庭，你爹要救你娘，死了，你的灵脉被封。如今玉帝网开一面，要接你和你娘团聚，你跟我回天庭吧，小公主。”

小七脸色阴沉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只是个凡人，有自己的生活，这儿才是我的家。”

老头眸色一转，道：“你不怕张千有危险吗？你想想你爹是怎么死的。”

小七一拍桌子，顿时木屑横飞，带着丝丝怒气，道：“你给我滚蛋，少在这胡说八道，拆散了我父母的家，现在又要来拆散我的，凭什么我要听他摆布，凭他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

张千卖粮回来，手里高举一包铜板快步跑进院子，朝里喊道：“小七，咱有钱了。”

张千进门看见怒气冲冲的小七，又看看老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老头道：“你好好想想，我改天再来。“

小七一杯茶水泼了出去。

张千问道：“小七你怎么了？”

小七轻轻一笑：“没事，那老头胡诌呢。”

张千握紧小七的手：“今儿挣了钱，下午带你去做身新衣服。”

小七笑笑说好。

小七一直穿着张千给她新做的那身青色棉布长裙，坐在院子里望着张千出神，张千打水，她就动动手指施法帮他，张千做饭，她就帮他添火。

打水时，张千道：“小七十八岁快到了，该去做成亲的喜服了。”

她苦涩的笑笑，既高兴又担心。

张千揉揉她的卷毛，温柔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呢，好了，笑一笑。“

她扑进张千怀里，生怕这个怀抱哪天就不属于她了，大毛在她腿边摇尾巴，她摸摸大毛的头，道：“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张千抱紧她，道：“我和大毛永远会保护小七的，小七要相信我们。“

5

两天后老头又来了，他道：“小公主，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他真的会有危险的，玉帝不会放过他的。”

张千将小七护在身后，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吼道：“小七是我娘子，谁都不能带她走！”

张千言罢，霎时天雷滚滚，雷公电母赫然出现在阵阵惊雷之后，张千大义凛然，挡在小七身前。

小七一时无法抉择，望着张千出神。

良久道：“好，我跟你走。”她不想离开张千，可她更害怕会永远失去他。

看着小七往天上渐行渐远，张千崩溃了，他边跑边喊：“小七你不要我了吗？”

小七放声大哭：“你别等我了，找个好姑娘，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可能回不来了。”

张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天际，追到再也没有力气，不知哭笑为何物。

他苦笑道：“我这短短一生，还未孝敬双亲，便丧父丧母，还未报祖父养育之恩，他便撒手人寰，还未与妻共枕棉，便永生不得相见，呵，这狗日的上苍为何这般折磨我。”

他一步步倒退，终于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那个口齿伶俐的姑娘，再也不会挽着他的胳膊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了。

天庭还是天庭，依旧冷清，玉帝也还是那个玉帝，总是喜欢拆散别人。小七到天庭见到天帝，虽是血亲，但终究比不过陪在身边的人。

她道：“我只有一个亲人，他叫张千。“

天帝问她：“天庭不好吗，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永生不是人类的追求吗？”

小七冷笑一声：“我还是喜欢人间的烟火气。虽然你是我血亲，但是你毁了我的一个又一个家。”

天帝道：“朕现在又给了你一个家，让你和你娘团聚，难道不好吗？”

她后退几步，冷声道：“我愿永世为人！”

玉帝似乎有些动怒：“你当真要这样？你不怕朕发怒，杀了张千？”

“我当真要这样，你没有责怪我的理由，也没有杀张千的理由，因为是你让我作为一个凡人在人间生活了十八年，既然当初能狠下心不顾我的死活，如今你也不要干涉我的生活，还望玉帝成全！”

字字珠玑，言语中带着淡淡的疏离感。

玉帝语塞，良久叹息道：“随你吧，你回去他若成了亲，你便回来，他若还惦念着你，就让太白金星封了你的神志，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云清二十三年，小七穿着那身青色棉布长裙回来了，张千死寂的眼中恢复了往日的些许生机，只是物是人非，从前隔壁满心爱恋张千的憨厚姑娘成了他的妻子。

张千带着小七上街买菜，看到她回来，大家心照不宣，只口不提从前的事，菜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给。

憨姑娘自打小七回来一直在厨房忙活。

饭桌上姑娘敬了小七一杯酒：“小七，我得谢你，”张千碰了下她的胳膊，姑娘没停，继续道：“要是你没走，我也不会有机会嫁给他。”

小七回了她一杯：“如今的你一点也不憨了，哪个还敢说你憨。”

她端起碗闷声吃饭，大滴眼泪掉进碗里，心道：我不过走了一会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悄悄抹完眼泪，她道：“大毛呢，我想看看它。”

“后院拴着呢，大毛最近老叫，我怕它出去咬人。”

可能是知道小七要回来了吧。

小七去了趟天庭，身上的烟火气息没了，大毛一见她就朝她狂吠。

她冲过去抱着大毛哭喊：“大毛，我是小七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大毛认得这青衣，眼含露水望着张千开始呜咽，张千在一旁偷偷抹泪。

她擦擦眼泪，道：“张千哥哥，大毛能让我带走吗？”

大毛对张千来说是个念想，有关小七的念想，大毛走了，张千的念想便也没了。

张千看了看小七，又看了看大毛，生涩的说了声好。

下午小七带着大毛去了跟老头约好的山头，一人一狗在山风中遗世独立。

“老头，你封了我的神志吧。”

老头说：“他还在等你？这小子还挺痴情。”

小七带着大毛去浪迹天涯了，她说我才不要去当什么神仙！

6

她忽然从梦中惊醒，枕头被她的泪水浸湿，她摇了摇头，她不能去天庭，张千也不能娶别人！

不挣扎下就认输，这不是她的风格。

一声惊雷传来，小七叫醒了熟睡中的张千，握着他的手道：“我当乞丐的时候，为了生计什么事都干过，也委曲求全向别人低过头，自从遇见你我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这一次，我不会懦弱了。你信我，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张千肩膀微微抽动，道：“我相信你。” 他一直在等这个回答。

雷公电母从惊雷后现身，不停在耳边叫嚣，老头在一旁喋喋不休。

小七从张千背后跳出，指着雷公电母八方诸神，道：“去他的天庭，去他的玉帝，谁敢动我相公一根汗毛，我就跟谁不共戴天！”

雷公正要发作，小七二指一并，化作剑雨飞向雷公：“听说是你杀了我爹？今日你若有命逃，便算你运气好。”

电母猛烈敲击手里的电锤：“敢打我相公，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小七二打一，万柄长剑与电雷之间穿梭碰撞，所到之处，林木起火，黄土皆化作焦土。

战况激烈时，大毛从林中冲出，朝雷公电母狂吠。大毛体型变大，便能将雷公电母，十万天兵一口吞了。

老头拂尘一甩，朝他们飞来，那拂尘倏然化作绳索牢牢捆住雷公电母。众人错愕之余，只听老头娓娓道来。

众人合力，雷公电母大败。

小七道：“老头，你封了我的神志吧。”

老头笑笑：当神仙不好吗？

小七握着相公的手，道：“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就想当个凡人，做张千娘子，老头，我成亲的时候你要来啊。”

老头笑得满脸褶子，说：“好，你是我见过的公主中最强的一个。”

张千狡黠笑道：“娘子，其实他偷偷来找过我。”

小七捡起一根树枝朝他飞奔过去：“敢欺负我相公！”

“我是老人家……救命啊！”作品名：《乞丐仙女》；作者：叶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