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青評論

聽見這一切並不難,難的是理解這一切。

一切都是從一連串提示音開始的。

手機裏的新聞應用在彈窗,微信羣在刷屏。我把鈴聲調大,生怕錯過任何新消息。

不斷傳遞的恐懼,拼湊不出瘟疫的面孔,它像日蝕一樣投下巨大的陰影。

除夕前一天,我陪母親去醫院,在擁有“國家呼吸醫學中心”的院落裏,我看見緊急建立的隔離病房。住院部的走廊很安靜,在那裏工作的朋友對我說,副院長又去武漢了。

那是一段豎起耳朵的日子。於工作,我是記者,負責採集真相。於生活,我是孩子的母親、母親的孩子,要想守護她們,信息是構建安全的材料。出不了門,就在網絡中東奔西走,揪着電話信號追問遠方的數字、地名、人名和人們的經歷。

我幾乎每天都在採訪,通訊錄列表湧入大量陌生的頭像,通話記錄標記着武漢、黃岡、天門、荊州……在那些講述中,我好像聽見咳嗽聲、呼救聲,也聽見穿防護服行走的嘩嘩聲、呼吸機運轉的咕嘟聲。耳機彷彿在耳朵裏生根,每次扯出來都像要帶出腦花,但那恐怕是我一生中聽力最好的時刻——通常,人耳能聽到的聲音,頻率在20赫茲到2萬赫茲,而送別抗疫英雄時,有人在雪地裏躺成感嘆號,我聽見了轟鳴着的沉默。

持續撞上鼓膜的聲波催生了一些改變,我開始從宏大的背景音中聽取每一個音符的座標。一個銷售員在封城後,想辦法把更多核酸檢測試劑盒帶到醫院,深夜的街頭,他駕駛的小貨車隆隆作響。一位村醫,因爲缺少防護物資,就穿着雨靴、戴着摩托車頭盔去門診值守,一遍遍向村民解釋着。一個兒子不停地撥打電話,爲父母尋找病牀。機艙裏響起即將降落的提示,又一批援漢的醫護人員即將抵達。我還聽見,有人因失去親人而痛哭,有人爲求生而追問,有人大聲喊出實話,有人仍在說謊。

他們的聲音如此具體和尖銳,每一次波動都在歷史的石碑上留下劃痕。

我怕錯過,也怕聽錯。這一年沒有奧運會賽場的歡呼。美國大選的鏖戰聲響徹地球。大洪水延遲了歙縣高考入場的鈴聲。國際原油價格則把“地板”砸得咚咚作響。無數年輕人等待着一通招聘錄用的電話,另一些人,則奔跑着和貧困說再見。直播鏡頭前,明星競相推銷商品、組團唱歌。而在離舞臺很遠的地方,一個沒能生育的女子在丈夫一家的暴力下無聲地死亡。

聽見這一切並不難,難的是理解這一切。就像做外語聽力題,聽寫填空不難,判斷和選擇題難。我感受歡快、感受悲傷,也不想拒聽冰冷的真相。時代的心臟是人的血肉做的,它註定會有雜音,雜音並不可怕。

居家辦公的日子裏,我有機會和父母說了很多話,有時相談甚歡,有時爭執不斷。但即使是衝突也很珍貴,18歲之後我離家求學,沒再擁有與父母長時間朝夕相處的機會。孩子不上幼兒園,整天在身邊嘰嘰喳喳,原來她已經會用那麼多詞,有那麼多心思了,一顆種子長成樹,這幾米我好歹趕上了。另外,烤箱到點的叮聲有香味兒,小貓找人的叫聲拐倆彎兒,要聽見生活的細節,還得慢下腳步來,一個勁兒朝前跑,耳畔只有呼呼的風。

這一年,聽了太多生離死別、驚心動魄,我的耳朵也怠惰了。此刻,2020年年末,國內又有新增確診病例,北京還略多幾個。然而,如今我的耳朵已不同當初的緊張。畢竟我們已經摸清了坑,蹚熟了路,想必既不會有人拿鍋蓋遮泳池,也不會有人去囤米囤面了。

對了,沒聚會、不唱K的日子裏,我又把久別的鋼琴練起來了。特別想點炸雞外賣的時候,就彈一會兒,讓美好的琴聲填滿空虛的胃,減肥效果不錯。

許多年以後,我一個老太太,聽力嚴重衰退,只能聽見眼前的鋼琴,早已聽不到遠方,但那琴聲一定會讓我想起高分貝的2020年——那是它持久的回聲。

撰文/秦珍子

微信編輯/任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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