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進入內地院線並日漸受到矚目,在唱衰的華語片市場上算是一個小小的驚喜。

觀衆們期望在影院看到類型更豐富、題材更現實的影片。這部電影《棒!少年》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值得一看,也能滿足各年齡階層的觀影需求——既有優缺點並存的鮮活人物,也擁有不遜於任何劇情片的流暢故事線。

既關注到慘痛真實的生活現狀,亦不乏沉重中一抹溫暖的亮色;這些可愛的人讓你想笑又想哭,正如生活予以我們的,遠遠超過所謂苦與樂的簡單對立。我們都要在接受生活重重錘擊後,如野草般艱辛生存下去。

留意到本片,緣於今年第14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獲得的“爆款”口碑,並最終榮獲年度最佳紀錄長片獎。然而,對於電影節上大家過於激動而紛紛給出的好評謹慎觀望,並出於對國內紀錄片慘狀的擔憂、對體育題材的套路化想象,都讓我仍然停留於“路人粉”狀態。

大抵正因不抱任何過高期待,觀後感竟然遠超預期;影片呈現的幽默歡笑與悲傷陰鬱,相當有效地糅合在一起。一部紀錄片的“戲劇性”絲毫不遜於任何劇情片,千瘡百孔而仍有一絲亮光的生活本身就蘊含着遠勝任何人爲故事的豐富涵義,稱得上任何層面的“好看”。

相對於國外甚至東亞地區內對棒球這一運動的關注熱度,國內的棒球題材比較罕見。而我們對棒球的想象更多來源於他國的影視作品,因此想一睹本土化的“棒球”是何樣貌倒成爲某種激發好奇心的前提。

本片主要聚焦於兩個小男孩——一個是慣於惹事挑釁的混世魔王,另外一個是溫順平和憂鬱的愛哭鬼;性格迥異卻頗有互補功能,不惟是對於劇情推動如此,兩人在賽場上打球的風格亦如此,可見導演在選取人物與捕捉素材上的精準。

他倆與片中其他孩子一樣,大多出身於邊緣/貧困家庭,或被遺棄,或父/母出走,有的甚至是孤兒。

比起其他更多滯留在赤貧地區的孩子,他們幸運地被“強棒”愛心基地收留,培養打棒球的專業技能,從此人生有了目標,前途有了光明——有天賦者可以進省隊和國家隊,成爲專業球員;技能平平者,可以藉此進入大學;再不濟的也可以成爲基地成員,日後至少可以有個安身立命的飯碗。

而“遊俠”馬虎無疑是全片的戲眼。他身上匯聚了衆多過於張揚的性格特徵,也貢獻了本片大部分的笑點——他精力過人,好鬥,愛惹事生非,眼中時時流露出不服輸的倔強;他渴望自由與自尊,希望能得到隊員和老師的刮目相看。

同時他也是卑微怯懦的,夜裏隊員們反感其霸道紛紛棄他而去時,他害怕到哀求老師,在同樣慣於使用暴力的父親面前如何謹小慎微;他唯有在思念母親時纔是坦露心跡的,才願意真正放下警備的兇狠姿態,他在夜幕裏坦坦蕩蕩地唱着“你走後的天空一直下着雨”。

而他如此思念的母親,卻是拋棄他的那個人。影片並未將更多觸角伸及到留白的身世,但我們可以隱約猜測到母親的出走或許與父親常年的暴力有關(後母的出現亦側面佐證)。父親的言行更極大影響了馬虎性格中不無混亂的組成要素,原生家庭再次以間接而具有核爆效果的方式重組了孩子們的人生。

同樣來源於破碎家庭的小雙,因其本身性格的柔弱更讓觀者心碎、憐惜。母親生下一對雙胞胎就離家(哥哥被送人),父親因酗酒而腦溢血身亡,姐姐是撿來的,大伯患了癌症,這樣的家庭狀況是跌到谷底的慘。

影片開場時大伯領着小雙來掃墓,告知九泉之下的父親“孩子有出路了”。揹負着遠離窮困、改變命運的小雙,不僅得學會在大伯面前安撫家人的心(視頻時乖巧的言語,一看即知是習慣使然),在球場上也是業務擔當,因球隊缺人而不得不熬住傷痛、成爲多面手。

這些巨大的壓力如蛛網一般,緊緊困縛住一個孩子敏感的心靈。如果說之前他仍充滿鬥志,那麼來到美國之後受到的視覺和心理衝擊,則幾乎改寫了他長久以來接受的規訓與教育。

他在美國街頭領略的聲和光如幻夢一般(此處導演運用了極爲曼妙的鏡頭表現),他目睹了這個國家“到處是棒球場”,他痛哭於“機會只有一次”,在大樹下揮手“你不能不管我呀”。這些深沉的心思埋於一個孩子心中,是積蓄了多少傷痕累累。

作爲一部紀錄片,除了題材制勝,剪輯可能是最大的考驗。影片在龐雜素材的組接和調度上顯然獨具匠心,稱之爲最大亮點亦不爲過。長達一至兩年的跟拍,從原先計劃拍攝六個人物到聚焦於兩個男孩,其中的取捨自然是導演對文本的剪裁,也在主客觀上對故事走向有了定奪。

在日常化的跟拍資料中,通過剪輯勾勒出兩位小主角的主要輪廓,並簡要交代各自前史,如一面展現隊員們游上海、一面點出馬虎因搗亂而被獨自留在基地,用以刻畫馬虎的性格如何與他人無法相處;如從孩子們打架的吵鬧場景,切換至下一幕全部冷場,教練板着臉,孩子們則是無奈又不服氣地圍坐,兩個場景相映出的冷幽默頗有劇情片手法。

兩個男孩各自回老家的片段,也是通過剪裁出的隻言片語,讓觀衆約莫知曉家庭情況;以及,日常的球場訓練採取一種混剪的方式,以動感音樂卡點,拍出明快的節奏。

縱觀全片,各種精妙小心思俯拾皆是,賽場旁邊的打樁機是非常妙的處理,一則點出基地即將被拆除的前景,同時聲效也提供了與男孩們運動時共振時的脈搏;抬頭仰望塑料袋飛在空中的情景,如孩子心聲獨白——坐飛機去過遠方之後,但我們依然被困在這裏,但願某天我會長了一對翅膀飛出此地。

在我看來,這些素材組建的方式,正是導演具有某種程度主觀性的劇本書寫,或許很難擺脫所謂“擺拍”的嫌疑,這也正是幾乎所有紀錄片的困境。

導演在取捨之間已有立場和態度,也是其本人創作的訴求,畢竟“紀錄片”呈現“真實”的一角,但並不等同“真實”,儘量不做道德判斷可能更接近“記錄”的本質。

看得出導演在這方面的用意,至少我們看到的這羣人並非完美。即使是付出無數心血的那些教練們,也未被描摹得如何盡善盡美,他們也會發火,也會暴躁,甚至動手。但這一切並未影響到觀衆對他們尊敬的觀感,反而讓人物擁有了更多的鮮活氣息,對他們爲基地奔走而肅然起敬。

導演採取較爲客觀的立場同樣體現在隱隱的社會大背景處理上,以男孩們的經歷爲原點,凝聚折射社會現狀之一角,且收放自如,並未貪大求全地沉溺於枝蔓,這一點尤其值得稱道。

如果想要“拔高立意”,這些背景材料無疑具有誘惑力;然而導演點到爲止,始終未偏離主軌。北京的拆建、河北/新疆農村的破敗、美國的光鮮,在影像基調上都肉眼可見的有區隔感,但也僅停留於背景。

我們或許就此深發出去,聯想或腦補某些問題的產生以及將來這些孩子的出路,但這些餘味導演不打算說破。

觀至結尾,影片以小雙令人痛心的離隊而收尾(現實中現已歸隊),也終於打破模式化的“高燃”或“治癒”想象。

在共情了許多次孩子們感嘆“好冷呀”之後,我們還是會替他們高興。畢竟不打棒球,他們的人生也許和自己的父輩一樣埋在拳頭、酒精和黃土裏。

“我是一隻流浪狗”,馬虎眼裏全是淚,他們這份渴愛之心漫溢到銀幕之外。這樣的故事當然並不會結束,奮鬥是爲了走出去,迎接自己的命運。“我是一顆小小的石頭”——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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