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人均負債12萬,90後“負二代”被網貸困住

1、買買買可以用支付寶花唄、京東白條,點外賣可以用美團月付,旅遊可以用攜程拿去花。每當你將奢侈品、大宗消費品放入購物車,猶豫要不要付款時,這些互聯網巨頭們就會貼心地爲你臨時提額。

2、工具是無罪的,但它不是沒有缺陷的,畢竟它放大了慾望。90後人均負債12萬,是可控的正常現象,還是深淵?

在父母的逼迫下,談凱第一次敢在家裏攤開紙筆,打開手機裏一個又一個的銀行App,記下貸款金額和逾期利息,並向父母一一交代,這一筆筆錢都花在了哪裏。

在此之前,他從沒有計算過,自己竟然已經欠了40多萬元卡債,靠每個月三四千元的工資,不知要還到猴年馬月。

這次剎車是一位小學同學幫他踩下的。偶有一次,談凱開着寶馬3系等紅燈時,偶遇了騎着電瓶車的小學同學,對方喊了一聲“談凱”便擦身而過。回到家後,談凱從小學同學羣裏加上了這位被遺忘的“老朋友”,還沒有寒暄,他便開口向對方借2000元。

在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裏,談凱幾乎向身邊所有朋友借過錢,一次他向朋友借錢時說:“兄弟,再借我1萬過渡下,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朋友什麼也沒說,發來一張聊天記錄截圖,談凱數了數,他一共向這位朋友借了十幾次錢,從幾百到上萬,每次他都向對方保證是最後一次。

就像每次清空購物車、買遊戲裝備時一樣,他都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

最終,那位擦肩而過的老朋友沒有借給他2000元,但卻把他借遍朋友圈的事實告知了談凱的父母。得知那一刻,談凱居然沒有一絲絲恨意,反倒感到一身輕鬆。

一場責備後,父母在短短的幾天內,向親戚朋友借來錢幫談凱清空了所有債務。但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包括談凱自己,這並不是最後一次。

談凱點開了一個博彩網站,想要逆風翻盤,卻掉下了更深的深淵。這次他薅完了一圈網貸平臺,欠下了100多萬元的債務。

在他準備抵押婚房的第二天,催收的人便找上門來,只有老婆和1歲多的娃在家。等談凱推開家門,看到催收的人坐在客廳,房間裏傳出孩子哇哇大哭的聲音,他整個人癱軟在地,腦袋一片空白。

“無門檻、低息、秒貸”“只要會呼吸就能借網貸”,網貸平臺的廣告語如此輕描淡寫,它們從來不會發出警示:貸款有風險。那一刻,談凱只感到無法呼吸,他甚至都無法告訴父母,這次把錢花到了哪裏。

父親一言不發,母親大哭了一場,他們沒有再責備談凱,只是湊來錢幫他一點點清空網貸。寶馬3系沒有賣,160多平方米的婚房沒有賣,父母只是斷了給夫妻倆的零花錢,爲什麼?爲了面子,“如果催收的人來潑油漆,打人,消息立馬會傳遍整個小城,我們一家就不用做人了。”

至今,談凱的錢花在了哪兒,仍是一筆爛在他肚子裏的糊塗賬。買買買可以用支付寶花唄、京東白條,點外賣可以用美團月付,旅遊可以用攜程拿去花。每當你將奢侈品、大宗消費品放入購物車,猶豫要不要付款時,這些互聯網巨頭們就會貼心地爲你臨時提額,而且幾乎覆蓋你衣食住行及社交的互聯網巨頭都配置了現金貸,它們並不懼怕你拆東牆補西牆,至少在催收這一環,它們比銀行更瞭解你的真實住址,甚至比你更清楚你家人的賬戶餘額和消費水平。

“農民工心疼第一次坐飛機身體不適的母親便要升艙”“出身貧困的農民娶到了貌美如花的空姐”。當網貸廣告開始將目標受衆定爲更下沉的市場時,一個驚人的事實浮出水面,一線城市的90後已經背上了如山的債務。

根據2019年的統計數據,中國90後平均負債12萬。

談凱只是被平均的那一個,他也是各大網貸平臺正在尋找的優質目標客戶,生活在三四線城市,拿着微薄的工資,卻過着體面的生活。

01

出軌、抑鬱症、20萬負債

“一旦欠網貸了,你就不能出現什麼突發問題。”與各大網貸平臺鬥爭快5年的曉曉被逼着領悟了此番道理,“你不能停下工作來,一旦資金鍊斷了就是滾雪球一樣的利息。”

欠債20萬,還債史6年,在豆瓣負債者聯盟小組裏,曉曉的額度屬於正常水平。有豆瓣網友做過統計,在這個3萬多負債人加入的羣組裏,公開分享的債務累計達到了1.7億。

而負債者聯盟也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根據央行公佈的《2020年第三季度支付體系運行總體情況》,其中提到,全國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爲906.63億元,這是10年前的10倍多,這些逾期借款人中,90後幾乎佔了一半。

圖源/《2020年第三季度支付體系運行總體情況》

2017年,相戀多年的初戀男友選擇出軌,曉曉一度產生了自殺的念頭,並在三甲醫院被診斷爲重度抑鬱症。“違背父母的意願和男朋友去到陌生的城市,當時把難聽的話都說遍了,感覺自己抵上了全部,很難釋懷。”曉曉提起這段往事時,仍然有些情緒激動,她還加入了豆瓣的失戀開導小組。

由於和家人、朋友的關係處於冰凍期,待業一年中所有的租房、看病、醫藥等開銷都來源於網貸平臺,24歲的女孩寧願向平臺借錢,也不想回家與母親和解。

等到下個月的還款日就從新的借款平臺補上,讓她沒想到的是以貸養貸的連鎖效應已經超出她的承受範圍,3個網貸平臺,3張信用卡,單個平臺最多欠8萬,最少2萬,欠朋友現金3萬,20萬元的還債總額是她身體好轉後收到的第一大噩耗。

回到正軌後,曉曉在杭州從事電商客服崗位,除了每個月1000元的房租外,剩下的錢全用來還貸。因爲害怕上徵信,曉曉從不敢逾期,而且她會盡量選擇全額付款,“最低還款表面上看起來還款壓力小了,其實利率是最高的。”

考慮到當前還貸壓力緊張,曉曉自願選擇公司的夜班崗位,工作時間從下午4點一直到凌晨12點。按照普通人的生活習慣,正常上班時間包括了一日三餐。如果選擇上夜班就能避免食物的誘惑,只需要下午一頓飯的能量就能堅持到第二天中午。在曉曉的支出明細上,每天的開銷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頓被應付的午餐是一碗寡淡的手工麪條,或是一張1塊錢的餅。

曉曉感覺自己的遭遇像《警察與讚美詩》的主人公,好不容易找回人生意義時,眼下又是一個深淵。不過,曉曉已經找到了對待高額貸款的保守措施:逐個還清小額貸款平臺,只留下一個利率最低的正規平臺再慢慢還錢。“留一個平臺的貸款總比多個平臺要好,就算走到催收的地步,一個平臺也比七八個平臺要溫和一些吧。”曉曉說道。

在朋友的規勸下,曉曉決定把借貸的事情告訴家裏人,她害怕會出現雪崩的一天。“擔心有一天家裏人會接到催收電話,還不如事先坦白。”母親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先是狂風暴雨地將她罵了一頓,再是不相信地詢問曉曉是否騙人,最終母親心軟了,她開始琢磨着向親戚開口借錢替女兒還清部分債務。

02

“富二代”淪爲“負二代”

開通“分期樂”不到半年,大二學生孫平終於闖入了網貸這個未知的世界,先從幾百元的坐騎和服裝買起,新的遊戲設備讓他產生了自己是全場焦點的錯覺。起初,孫平並不擔心使用分期樂帶來的資金失控,在他踏入成人世界前,家裏給了他一筆5萬元的理財資金。“當時的想法是等定期理財收益到賬後肯定能填補空缺。”事情沒有沿着孫平的設想發展,他甚至將5萬元的理財本金悉數投入到虛擬的遊戲世界中。

不過,第一回合孫平並沒有與借貸平臺糾纏太久。以4.5萬元的高價賣出遊戲賬號後,分期貸的資金空缺也全部補上了。當放棄遊戲中的高額設備時,孫平又通過買名牌衣服和鞋子來實現生活的滿足感。比如原來可能只想買下一款鞋,現在要把這一款鞋的所有配色全部買齊。

習慣了購買上千元的潮鞋和名牌包包,所有電商平臺都把孫平刻畫爲一個95後富二代的肖像,在他的手機電商界面裏永遠滾動着個性、高端產品,這是一個慾望不斷堆積的過程。“就連我每次想要買一箱抽紙,搜索排名第一總是偏貴的。”孫平感覺自己很難跳脫出來。

債務的壓力在孫平畢業後的暑假達到了頂峯,在家待業讓他失去了每個月穩定的生活費,而孫平的快遞包裹卻沒有中斷過,孫平只能通過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還清部分貸款,美團生活費、螞蟻花唄、安逸花、58好借等多個借貸平臺就成了資金週轉站。

花唄無孔不入地填充着支付場景,從只對幾個旗艦店開放到侵入年輕人喫穿住行的各個領域,甚至連朋友圈的代購也能用花唄掃碼支付。孫平發現當他想在電商平臺拍下一件上千元的羽絨服時,網貸的額度就會跟着調高,一下子掃清了孫平的後顧之憂,他不得不重新按下借款的按鍵。

那段時間孫平經常從噩夢中驚醒,父母在接到催收電話後不想收拾爛攤子,甚至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

回憶與網貸逐漸深入捆綁的日子,孫平曾有過與網貸決裂的機會,高價賣出遊戲賬號的那段時間,孫平手頭流動資金依然比同齡人要高出許多,但又因爲萌生的慾望再次捲入網貸中。

“一開始升級遊戲裝備只有很小一部分來源網貸,十幾萬都來自父母日積月累的資金支持。”如果沒有父母的不斷兜底,孫平的資金鍊早就斷了不止一次,他把父母也拉入了這個深淵,讓自己徹底從“富二代”淪爲“負二代”。

孫平不斷在網貸深淵裏下沉,直到2020年11月才拉下了減速擋,成功進入北京互聯網公司IT部門後,扣除五險一金他每個月能拿到一萬元左右的薪資。賺錢的艱難遠遠超出他想象,而且常常要經歷997的拷打,尤其是辦公室的大多同事都穿着企業文化服穿梭在工位上時,穿上重金買下的名牌衣服顯得格格不入。

孫平復盤了在各個平臺欠下3萬多元的賬單,在這之前他完全沒有考慮過借貸平臺的年利率,“年利率10%~36%,最誇張的借貸平臺幾乎觸碰年利率的紅線”。在孫平的還款計劃中,最煎熬的一個月內要還6個網貸平臺接近8000元的貸款,超過孫平工資的一半以上。如果一切按照計劃進行的話,孫平的最後一筆貸款會在今年10月終結。

03

等待“負翁”變“富翁”

光宇站在負債者聯盟小組的B面,他借錢的初衷不是爲了滿足物慾,也不是因爲賭博或被詐騙,而是爲了致富。

他將金融槓桿用到了極致,雖然揹負着上海、重慶和山東三套房的房貸,他仍舊可以維持一家三口的正常生活。

“只有借來的錢纔是自己的錢,存起來的錢都是別人的錢。”長期負債的良好心態,善用金融工具的老練手段,完全看不出這是一位工作四五年卻揹着幾百萬貸款的負債人。“刺激經濟主要靠量化寬鬆,借來的錢只要夠便宜,通貨膨脹會幫你還貸款。”

失業一年多,眼看房貸快還不上了,光宇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再買一輛車,因爲車貸有廠家補貼,沒有利息,只要付2000多元金融服務費,最終銀行放出的車貸比他實際支付還多一些,他便又有現金流還房貸了。

侃侃而談間,光宇算了一筆賬,他借過利息最高的貸款是裝修貸,2.9%等額本息還款,實際年化用irr計算是6%。房貸選擇固定利率還,到底不超過4.6%,家電貸款用蘇寧消費分期半年免息,車貸算成砍頭息成本是1%,通過保險借的境外資金成本也控制在2%以下,算下來總負債成本在4%,資產負債率在50%左右。

2016年,光宇剛畢業來上海闖蕩,結果入職第二天寶寶出生了,3000元的月薪還沒拿到手,他用一張額度只有5000元的信用卡付了各種生娃的開銷,“我一個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孩子,在一線城市也只找到一個小縣城出來的老婆,兩個人白手起家,生娃、買房,家裏老人給了2萬元,要是沒有消費貸等各種信貸,我們靠自己的積累不可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三年月供跟房租打平,五年負債後就可以考慮買第二套。打工人基本可以在無抵押情況下貸到一兩百萬,基本一兩年就能還上。這是光宇在拿着近百萬年薪時打的如意算盤,但在經濟下行的趨勢下,失業的他現金流越來越緊張,不知不覺中,焦慮已經漸漸成爲常態。

最近,他動了賣房的念頭,但是如今變現已經沒有當初想象中那麼容易,非一線城市房產有價無市,合夥買的房也不是一個人能做主的。

“買房時預留2年房貸的現金流,積極找工作”。這是他給90後“負債人”的忠告,也是給自己的提醒:從“負翁”變身“富翁”談何容易。

“怕孩子想不開自殺”,這是談凱父母替他背下一百多萬債務的理由,有父母兜底,是很多網貸並不懼怕借給徵信小白的原因。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對不起你們”,每次談凱因爲債務問題與父親激烈爭執後,母親都會在深夜多次推開談凱的房門,裝着給他蓋被子,其實只是爲了聽聽他還有沒有呼吸的聲音。

如果沒有遭遇過極端的催收,被消費貸、現金貸拉入深淵的90後並不怪罪於平臺,只怪自己沒有自制力。工具是無罪的,但它不是沒有缺陷的,畢竟它放大了慾望。

當人們在用物質表達“自我”的時候,卻創造出了一個心理“黑洞”。女生花幾萬元爲愛豆打call、塗着貴婦面霜熬夜,男生花幾萬元買遊戲皮膚、打賞主播,但這種物質帶來的愉悅感轉瞬即逝。

當縱慾成癮走向債臺高築時,極端者有之,在負債者聯盟小組裏,年紀輕輕背上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負債,在失業、失戀等人生變故累加之下,很多人都不堪重負患上了抑鬱症。

後疫情時代,經濟下滑是全球大勢,消費金融依然是拉動經濟的主力。大勢不可逆,最容易改變的是自己,不論是爲了滿足物慾而借錢,還是爲了致富而借錢,管理好負債已經成爲90後人生裏最重要的一環。

(應採訪對象要求,以上皆爲化名)

作者/IT時報記者 孫妍 徐曉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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