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新聞週刊(ID:chinanewsweekly) 記者:陳惟杉

接近2020年年終,中國外貿順差創下有記錄以來的最高值,在11月超過754億美元,這一數字背後,是當月21.1%的出口增速,5月,這一數據尚爲負數。

中國外貿形勢在半年內發生逆轉,2020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還曾發文支持出口產品轉內銷,外貿企業紓困是當時的話題。

逆轉是如何發生的?

“受疫情影響,我們從2020年3月纔開始上班,三四月幾乎沒有出貨,但從5月開始一直非常忙碌,全年的業績比2019年要好。”義烏一家採購代理公司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幫助歐洲客戶在中國市場採購產品,“個別產品的出口量激增,特別是室內用品,如在供暖季到來後室內使用的小型加溼器。”

從海關總署發佈的2020年11月全國出口重點商品量值表中可以發現,1至11月累計出口額比2019年同期漲幅最高的商品爲醫療儀器與器械,增幅達42.5%,排在第二位的是同比增長31%的紡織紗線、織物及製品,其當月增幅也接近21%。

作爲一種薄利的商品,伴隨着勞動力成本上漲、中美貿易戰等因素,一些紡織品外貿訂單本已從中國流出。“中美貿易戰對歐洲市場、澳大利亞市場都有影響,他們潛意識裏跟着美國走,2018年時很多訂單開始轉移,一些公司乾脆不再向中國企業下單。”一位紡織企業外貿部門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中國紡織業外貿在2020年“意外”增長,然而,其背後卻是企業難以盈利的尷尬。

訂單激增

其實在2020年11月之前中國紡織品出口的表現便不錯,4月出口同比增速便已轉正,5月單月出口量超過200億美元,同比增長高達77.3%。

但在一些紡織企業負責人的回憶中,四五月恰是出口最爲艱難的時段。“2020年上半年紡織品出口主要是口罩在拉動,應該會佔到紡織品出口額一半以上。拉動紡織品出口的一定不是常規紡織品,當時企業出口都遭遇前所未有的停滯。”前述紡織企業外貿部門負責人稱。海關總署數據顯示,在2020年前四個月,中國對美、日、歐出口紡織品中口罩出口額分別佔比1/3、2/5和1/2。

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大批量口罩供應到位後,2020年下半年口罩出口的拉動作用就不大了。“如今需求與價格都已下滑,口罩的價格可能只有上半年的十分之一,下半年紡織業外貿回暖絕對是傳統紡織品出口回升所致。”

“目前接到的訂單已經排到2021年3月,歷史少見,一般像毛巾這樣的家紡產品訂單會排到一個月到一個半月左右。”孚日集團董事、副總經理於從海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孚日集團是中國最大的家用紡織品出口商,主要出口毛巾、牀上用品等家紡產品,外銷佔比在80%~85%之間,美洲市場的銷售額達2.7億~2.8億美元。

於從海介紹,美洲市場的出口額從2020年下半年開始同比增幅很大,每月大概在15%。

第四季度對美國毛巾的出口額超過5000萬美元,即使在疫情前,這樣的單季出口額也並不容易達到。“下半年開始工廠一直在滿負荷運轉,還需要請一些外協,這種勢頭延續到2021年一季度毫無問題。”

在正常年份,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是外貿訂單的高峯期,往年這個時段孚日集團的沙灘巾訂單會增加,爲來年夏季備貨,但今年沙灘巾訂單量很小。隨着2020年下半年美洲市場訂單增多,出口產品的結構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家用、室內用的產品訂單明顯增多。“家紡產品整體表現都不錯。”於從海說。

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0年1至9月全國規模以上家紡企業實現出口交貨值同比下降6.05%,但第三季度已實現正增長,增幅爲9.34%,9月當月增幅達19.56%。

除了家紡產品,面料的出口訂單也在激增。全球每年有四分之一的面料在紹興柯橋成交,當地發佈的柯橋紡織指數中的外貿景氣指數顯示,2020年11月同比增長10.4%,達到911.77點,爲2019年以來的最高值。

紹興市澤浩貿易有限公司負責人嚴良敏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其產品90%出口到美洲市場,“從8月開始,每個月的出口額與去年同期相比都是增長的,通過8月到11月這4個月的增長把前面的損失補回來一些,一些月份出口額的增幅甚至超過50%。”但他告訴記者,企業全年出口額仍會下降6%左右。

這似乎是諸多受訪紡織企業的共識,雖然下半年外貿訂單激增,但仍難彌補上半年的損失。柯橋區商務局提供的數據也顯示,即使經歷了三季度的訂單增長,2020年1月至10月,全區企業累計出口額下降超過20%。

“即使下半年有報復性增長,也沒有把上半年損失的出口份額彌補回來。尤其是第二季度同比下降幅度較大。”於從海介紹說。

那麼,在2020年上半年常規紡織品出口疲軟的情況下,下半年相比往年激增的外貿訂單究竟從何而來?

訂單迴流

“印度恐怕也是走羣體免疫路線,很難控制住了。”某家紡企業負責人很關注印度新冠疫情的情況。“印度企業是我們的主要競爭者,目前只有幾家大工廠開工,而且並非滿負荷運轉,一些中小型工廠直接停工,導致下半年從印度迴流的訂單比較多。”

但他強調,“印度沒有完全失去戰鬥力”,只不過工廠的運轉率只有80%左右,不然迴流的訂單會更多。“我們從一些客戶瞭解到,他們依然在給印度企業下單,只不過考慮到風險,尋求在中國‘備份’。”

“我們現在很少有新客戶,主要是一些老客戶將之前轉移到印度的訂單,重新交給我們。”在孚日集團董事、家紡三公司總經理王啓軍的印象中,七八月時訂單便開始迴流,“10月迴流的趨勢更加明顯,會臨時‘救駕’不少聖誕季產品的訂單,有些訂單本來已經下給印度企業,甚至已經打樣了又撤回到中國,主要因爲印度企業無法按時交貨,而聖誕季的產品又不能錯過時間。”

“印度企業的交期一直是劣勢,以前需要兩個月,現在可能需要三個月。美國客戶的一些‘急單’需要我們打破常規,本來我們的交期是確定樣品之後30到40天,已經算很快,但他們可能需要確定樣品後兩週就交貨。這給工廠的壓力很大,也會額外增加成本,接單主要出於展示實力的考慮。”王啓軍認爲,除了交期優勢,訂單從印度迴流也說明中國企業產品的價格沒有貴到離譜。

“今年下半年從印度迴流中國的訂單以中端家紡產品爲主。”上述家紡企業負責人表示,近年來印度企業在中低端家紡產品上對中國企業構成很大挑戰,印度尤其擅長中低端項目,原材料便宜、用工成本低,加之中國還有關稅制約,造成這類項目流向印度的非常多,比如在餐廳常見的白色毛巾。

以毛巾爲例,中印兩國產品的差價在10%到30%之間,這還沒有考慮到因中美貿易戰被額外加徵的7.5%關稅。

“疫情過後,迴流的訂單有一部分會離開,比如對價格極度敏感的產品一定會走,哪怕只有5%的差價,對此我們也有思想準備。”不過在王啓軍看來,支撐起2020年下半年對美出口訂單增長的因素中,訂單迴流可能只佔到30%左右,“超過六成的原因還是海外需求反撲”。

“訂單迴流並不適用於解釋全部紡織品出口訂單的增長。比如一些國內企業製造的純滌牀上用品,在7.5%的貿易戰關稅被取消,出口量激增,這些產品本就不是印度或東南亞的強項,出口增長主要來自美國市場需求增多,直接把一些印度和巴基斯坦製造的低端棉質牀品擠出了市場。”一位紡織行業業內人士向《中國新聞週刊》分析說,“美國消費者在2020年下半年報復性消費,而且因爲出門變少,家用紡織品的需求量有所增多。”

海外市場,特別是美國市場需求反撲最直接的表現便是聖誕季訂單增多。對於紡織企業,特別是家紡企業而言,每年8月開始接到聖誕季訂單,多是一些帶有節日元素的產品。“2020年下半年開始的消費反彈讓美國的很多客戶做出了經濟形勢好轉的判斷,直接導致聖誕節產品的訂貨量超過往年。”前述紡織企業負責人表示。

“根據目前的統計,來自美國的聖誕季訂單大概增長了20%左右,尤其是廚房巾訂單。”於從海介紹說。但是訂單迴流與海外需求反彈催生的出口訂單增長卻帶來了苦澀的結果,“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但最後沒賺到錢”,這似乎成爲紡織企業普遍的現象。

被“喫掉”的利潤

家紡企業的訂單排到三個月以後的情況“歷史少見”,而一位貨運代理公司負責人則向記者感慨,“做了十幾年貨代,從未碰到過現在這樣的情況。”他指的是瘋搶集裝箱以及海運費上漲。

“2020年10月時一個40尺高的集裝箱發往歐洲的價格還穩定在3000美元左右,更低時可以到2000多美元;此後價格一路上漲,到11月已達4700美元,到12月中下旬需要7500到7700美元。”這位貨運代理公司負責人告訴記者。

一位家紡企業物流部門負責人回憶說,到美國的海運費用從2020年9月開始緩慢上漲,大概就是迴流訂單增多時,“以前到美國是2000多美元一櫃,現在漲到6000多美元,而且還要繼續上漲。”

2020年12月31日,上海航運交易所發佈的中國出口集裝箱運價綜合指數(CCFI)首次突破了1600點,達到1658.58點,創下歷史新高,CCFI的紀錄在2020年已被不斷刷新。

海運費用上漲的背後是緊俏的集裝箱供應。“之前即使漲價但依然可以找到集裝箱,但2020年11月底開始連集裝箱都很難搶到,即使很早就訂了艙位,但裝櫃時卻發現沒有集裝箱,導致貨物積壓在倉庫。”前述貨代公司負責人說。

“就像飛機票一樣,即使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票,海運艙位也是這個道理,而且即使有了艙位,也不一定有集裝箱裝貨。”前述家紡企業物流部門負責人表示,以往只需要提前一週訂艙位,現在至少需要提前半個月,也不一定可以訂到。“因爲無法及時出貨,目前企業受到影響的貨值達到三五百萬美元。”

“一箱難求”的現狀被認爲是多重因素疊加的結果,據前述貨代公司人士分析,集裝箱週轉變慢是原因之一。“集裝箱出去以後就回不來了,貨物運到歐美,壓在港口倉庫,以前可能3天就可以把貨提走,分發到各個渠道,現在可能7天都提不完,加上歐美國家相應的出口減少,船務公司不能拉空箱回來,導致集裝箱週轉率下降。”

洛杉磯港在2020年10月經歷了114年以來最爲繁忙的一個月,處理了超過98萬個標準集裝箱。

但這位貨代公司人士認爲,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運力沒有恢復到疫情前水平,而出口已經反彈至比正常情況更好的水平。“很多航線原來明明是三條船在跑,現在就只剩下一條船,或者本來是三條大船,現在就剩下一條小船。這也不能全賴船務公司,在去年4、5、6三個月,沒貨可運,船空跑,現在只提供那麼多艙位,供小於求,漲價補補前面的虧空,站在船務公司的角度也有道理。”

但談及海運漲價對於紡織品出口的影響,嚴良敏直言,“太可怕了,把我們的利潤直接‘喫掉’了。”

“紡織品比較佔空間,一個集裝箱的貨值,或者說附加值並不高,比如一個集裝箱機械設備的貨值可能有幾十萬美元,而一個集裝箱紡織品的貨值多在三四萬美元。”前述家紡企業物流部門負責人介紹說。

“我們大部分訂單是FOB(客戶承擔運費)模式,但歐洲有一位客戶採用CIF (出口企業承擔運費)模式,原來一個集裝箱3000多歐元,現在變成7000多歐元,運費佔貨值的22%,這就太恐怖了,已經嚴重虧損。”前述家紡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家紡行業本來就是微利,毛利在10%到15%之間,淨利潤在正常年份也只有3%到5%。“即使是FOB模式對於客戶來講也很難受,增長的成本要轉嫁給消費者其實很難,因爲零售價格也不敢增長太多。”

零售價格難以上漲,同樣,企業的出廠價格的上漲幅度也有限。即便如此,王啓軍介紹,還是將產品的價格上漲了2%到6%,大多數是兩三個點。“尤其是近幾個月匯率上漲,如果再不提價,對利潤的衝擊就很明顯。”

對於大多數情況下采用FOB模式的孚日集團來說,“喫掉”利潤的因素更多來自於人民幣升值。

“2020年下半年利潤薄主要是匯率的原因,匯率上漲直接‘喫掉’了我們七八個點的利潤,下半年因爲匯率上漲就損失5000萬元左右。”前述家紡企業負責人也感慨,“我們競爭對手的貨幣都在貶值,比如土耳其是高端產品的競爭對手,這3年兌美元匯率從3點多貶值到7.8。”

從2020年年中突破7這個關口後,人民幣兌美元匯率現在上漲到逼近6.5。

“利潤基本上被海運費用上漲與人民幣升值吞噬,加之棉花價格從2020年三四月時的最低點上漲了20%左右,我們是硬着頭皮在做,特別是年終的兩個月,簡直是騎虎難下。我們的訂單多來自大客戶、老客戶,在疫情情況下有訂單就不錯,還要保持企業運轉,養活工人,也是爲了維持長遠客戶關係。”這位企業負責人表示,行業內接單的週期大概是兩個月,企業在接單時並不知道匯率的走勢。

他說,“整個第四季度基本都處於微利或虧損狀態,甚至出口越多,虧得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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