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力像大浪淘金一樣,在地上“淘”到了屬於他的“星星”們。“隕石獵人”的追星故事也激勵着其他的觀望者,“獵隕”好像成爲了人們心中的詩和遠方,也成爲了一夜暴富的夢想。然而很多人往往交出的是鉅額的“學費”。與陳鵬力合作的波波記得,從2014年開始,隕石圈開始飛速發展,一直“狂飆”到了2018年,達到頂峯後趨於平穩。

1月15日7時44分,新疆上空驚現火流星,它在暗黑的天空閃爆後,一路向東北消失在夜空之中。“火流星”又來了,距上次火流星在青海上空劃過僅僅過了23天。

新疆“獵隕者”陳鵬力坐不住了,他和他的團隊開始了對於這個“天外來客”的追蹤。和他一樣的還有衆多“隕石獵人”,他們走進高山森林,走進戈壁荒漠,爲了尋找見證了外太空上億年曆史的神祕石頭。

目前還沒有人找到這兩顆“天外來客”,它們消失在了青海的高山與新疆的雪地中,而地面上的隕石獵人與隕石販子卻又浮現在大衆的視線中。隕石假貨叢生,隕石販子處處“埋雷”,假檢測機構層出不窮……隕石的“混亂江湖”讓行內人頭疼,行外人眩暈。

蜂擁入行的“隕石獵人”

電話源源不斷地打進來。陳鵬力腦中火流星的飛行軌跡慢慢清晰。

因爲長期在新疆等地獵隕,陳鵬力積累了很多當地人脈,目擊者看到他發的徵集火流星軌跡紛紛聯繫他,他也根據“石友”們的描述和監控錄像,在地圖上標註地點,勾畫火流星的行進路線。

最後陳鵬力認爲這顆“天外來客”從天山的南麓,飛到了戈壁阿爾泰山,橫穿了新疆大半個區域,劃過北塔山,一路向北進入邊境地區,很有可能落到國外。在經過西吉爾鎮時,火流星進行過一次閃爆,陳鵬力決定,這片區域是他們之後的尋找重點。

1月20日,距離新疆火流星出現5天后,陳鵬力大概勾勒出了它的行進軌跡。當天傍晚,朋友告訴他,有人在社交平臺上發佈“找到新疆火流星隕石”的信息。

▲荒漠中的隕石獵人們

陳鵬力感覺又驚喜又奇怪,找過去一問,那個“新疆隕石”不是這次的火流星目擊隕石,甚至根本不是隕石,只是從新疆阿爾泰戈壁灘上撿來的普通石頭。“他說只是想蹭熱度,我說這樣不好,找尋隕石是個嚴謹的話題,這樣蹭熱度不尊重別人。”

國內隕石圈的熱鬧與混亂要始於2013年。當年2月俄羅斯車里雅賓斯克發生隕石墜落事件,據報道,隕石質量爲7000噸到1萬噸,進入大氣層之前直徑15到17米,超過千人因此事件受傷。

這次事件使全世界的眼球都聚集在隕石上,也在某種意義上推動了國內的隕石行業飛速發展。國內很多人紛紛“出走”成爲“隕石獵人”,尋找屬於自己的星星。2014年,陳鵬力也離開了看似平穩安逸的油田工人崗位,成爲了專職隕石獵人。

無風的天氣,戈壁沙灘平靜無垠,隕石獵人們與野駱駝和鵝喉羚的腳印相伴;天氣一旦變臉,3米內並排着的車輛也在黃沙中如同消失一般,瞬間風力七八級的沙塵暴隨時可能將他們翻滾吞噬掉。

2016年和2017年,陳鵬力和朋友三進新疆羅布泊,一個月有18天在無人區度過,差點迷失在戈壁荒漠。“我和朋友約定好,我下車獵隕,隨後在某個地方回合,可是朋友的野外經驗不足沒有找到我,反而向反方向開車。當時我身上只背了半壺水、一個GPS、一個手電筒和一把小刀,我跑了3公里也沒有追到他。”

茫茫大漠,沙塵席捲。聲音在逆風過程中無法傳得很遠,朋友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甚至有一次陳鵬力和朋友相距500米,但朋友卻沒有看到他,倆人幾乎是“擦肩而過”。太陽快落山了,一旦到了夜晚,戈壁荒漠氣溫會迅速下降到零下15攝氏度,生離死別的場景在他腦海裏一遍遍浮現。

太陽還有一竹竿高,陳鵬力又跑了幾公里,終於追上了一直在尋找他的朋友。

▲獵隕者團隊找到的隕石

漫漫黃沙也沒有辜負他,最後他們找到了魚尾梁隕石散落帶,一共收穫了90餘塊,140餘公斤的隕石。

2017年隕石獵人王梓鑑在沙漠中發現了我國首個碳質球粒隕石CO3,填補了中國該項的空白,具有較高科研價值。2019年,陳鵬力和王梓鑑發現了中國首例原始無球粒隕石Brachinite(B羣),世界排名第六(重量),並獲得國際認證。陳鵬力團隊中的波波曾八千元收購了一塊隕石中的奇石,隨後將其賣了幾百萬元,成爲了圈內的一段傳奇“神話”。

陳鵬力像大浪淘金一樣,在地上“淘”到了屬於他的“星星”們。“隕石獵人”的追星故事也激勵着其他的觀望者,“獵隕”好像成爲了人們心中的詩和遠方,也成爲了一夜暴富的夢想。然而很多人往往交出的是鉅額的“學費”。與陳鵬力合作的波波記得,從2014年開始,隕石圈開始飛速發展,一直“狂飆”到了2018年,達到頂峯後趨於平穩。

“十次獵隕九次空”

李忠也與陳鵬力踏上同一批順風車。2013年李忠入行,2016年,他牽頭在四川省古玩收藏協會里設立一個隕石專業委員會(簡稱川隕會)。

2017年雲南香格里拉出現目擊隕石,李忠由此聯想到了俄羅斯車里雅賓斯克隕石,他覺得雲南的這次應該也是隕石圈內的大事件,於是帶着4個會員一起前往香格里拉。他們根據媒體公佈的隕石墜落經緯度來尋找,在山中走訪了7個村寨,打聽“星星”的飛行軌跡,找了3天,最終什麼也沒找到。

據李忠介紹,川隕會的成員們經常會聚集在圖書館,翻閱各地的縣誌,只要裏面提到了“開天門”、“火流星”、“雷公石”這些有關隕石的字眼,他們就會繃緊神經,經常實地走訪樂山、雅安等地。

▲隕石獵人

相比一些人次次都去執著搜尋,李博方放棄了大部分追尋火流星的機會。從2000年開始,隕石收藏成爲李博方的一項業餘愛好,他也因此逐漸成爲我國隕石圈內元老級人物,並在2020年出版《隕石類說》一書。

2020年12月青海的火流星事件,雖然明確了隕石入射夾角和降落的大概區域,但是看到地形環境,李博方覺得沒有必要去了。“隕石掉落在了山地,人們不能在石頭山裏找石頭啊。”這種環境下,只有一種情況可能找得到丟失的星星:有大量的專業數據支撐。

專業數據分爲三個部分:建好的全天區火流星監測網,從多個角度都拍攝到流星體燃燒飛行的軌跡,精準計算地表至15km的高空當時的風力和風向,低空氣象雷達的成像結果。只有這三個數據集齊纔有可能把落地點判斷的比較準確,也只有這樣,掉落在山地的隕石纔有被成功找到的概率。“人類隕石收集歷史上有多次通過火流星監測網找到隕石的經典範例——其中最爲精準的一次,尋找到的隕石距離預測區中心線僅有不到50米。”

而現在國內的現狀則是,我國並沒有這樣的火流星監測網絡,單純的人工搜尋導致“十次獵隕九次空”成爲了必然。“一些人在前往獵隕之前沒有準備充分,盲目追星,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他們搞吸引眼球的炒作是爲了做生意。”

到底誰手裏的隕石是真貨?

李博方也爲隕石也與其他隕石獵人們一起“爭奪”過。

2018年6月1日,雲南西雙版納下了一場隕石雨,隕石星星點點砸中村民的房子、牛棚,深陷進甘蔗地鬆軟的土壤。李博方也從北京千里迢迢趕赴西雙版納,因爲他知道,落在人煙浩穰地區的隕石,大概率會被人們找到。

在人們的哄搶下,雲南“目擊隕石”的物價被瘋狂抬高,最甚者將其抬高到1克1萬元。

從雲南離開後,圈內的人告訴李博方,有人在ebay網上拿着在利比亞發現的,隕石分類完全一樣的隕石來冒充雲南“目擊隕石”。這種冒充,行內專有名詞叫“埋雷”,即“將舊的隕石,或者假的石頭埋到火流星目擊地,然後假裝是自己新找到的。”

▲左:西雙版納隕石雨中的隕石 右:網絡上冒充西雙版納目擊隕石的隕石

外行琢磨半天都弄不懂的隕石區別,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西雙版納隕石雨中的樣本,白色斷裂面上有黑色的帶狀部分,這種黑色的條帶,學名叫“衝擊熔脈”,它的形成原因是星體在巨大撞擊力作用下,小行星內部的礦物發生了熔融,冷卻凝固後形成了這種黑色的玻璃質,裏面含有大量的“熔長石”。而網絡上冒充的隕石,雖然化學羣分類跟西雙版納的隕石一致,但是它的衝擊變質程度不夠,切面上完全看不到“衝擊熔脈”。

埋雷的意義就是交易,“目擊隕石”尤其是數量較少的隕石雨,其隕石價格會比其他隕石高几倍,甚至百倍。

“不講武德”的除了部分隕石獵人,還有檢測機構。

隨着隕石圈在中國日益壯大,憑空冒出來很多古玩拍賣鑑定公司,他們會下套騙取拍賣費和鑑定費。“無論拿什麼東西,都說是很貴重的,最少幾百上千萬,剛好有個買家在找這個東西,可以來到拍賣所拍賣。鑑定費一兩萬元,拍賣費、手續費幾萬元。”波波說道。

陳鵬力的印象中,正規的國家檢測機構,一次收費在1200元以上。而假的檢測機構,檢測一次只需要600元,只要交鑑定費,破石頭都能鑑定成隕石。

在陳鵬力看來,隕石認證中最權威的是“國際命名”,類似一個隕石的身份證。其次是國內省級地礦局的檢測報告,“檢測報告裏會告訴大家裏面有哪些元素、成分,是不是隕石。”

▲陳鵬力的捐贈證書

“圈子裏有不成文的默契和規矩。發現新的隕石,首先切一刀送給相關部門進行研究。這是隕石獵人們的榮譽。”陳鵬力找到的隕石經常會寄給中科院,裏面相關科學家是國際隕石學會官方認證會員。

“我們會檢測石頭的岩石結構、礦物組成、礦物化學成分,這些工作做了之後絕大多數情況下是能判斷出來是哪類隕石的。如果仍有疑問,則需要做氧同位素等測試。如果需要做隕石的國際命名申報,則需要將上述數據提供至國際隕石命名委員會,最終該機構的委員們會投票是否通過所申報的隕石命名,通過就可以獲得國際命名。”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研究所研究員李世傑表示,這算是國際上唯一通用的隕石認證程序。

據媒體報道,當一塊未檢測的隕石獲得官方註冊命名之後,市場價格的升幅爲10%到50%。

但是更多的隕石販子對這份“默契”和“榮譽”不感興趣,“不管是真是假,有沒有價值,他們見到錢就會把隕石出手。”陳鵬力說道。

圈內一些人主張隕石立法,隕石應該歸屬國家,李世傑認爲這更像是一把雙刃劍。一旦立法,有人撿到隕石覺得回報不夠,找到了可能會閒置起來或者對隕石沒興趣,保護隕石的同時卻減少了人們獵隕的動力,有可能導致研究用隕石樣品的銳減。

天上美麗星河與地下名利場

在隕石圈子裏,賣假隕石往往比賣真隕石賺錢。

川隕會李忠曾經人介紹在四川瀘州採購了一批“隕石”,200公斤,花了4萬多元。“這個石頭通體黑亮,還有一定磁性,拿在手裏比普通石頭沉。”後來拿到家裏一分析才發現,這只是一種普通的超基性岩,後來他只能把這些石頭全部扔掉。

2017年從香格里拉離開後,李忠接受了媒體採訪,在採訪中展示了他收藏的“隕石”。然而在看到這篇專訪的那一刻,李博方斷定,李忠手中的東西不是隕石。“那個可能是地球玄武岩一類的石頭,石頭上還有石英礦脈。”

李忠也拒絕記者使用此前接受採訪時展示的“隕石”。“當時我們在隕石認知方面還很幼稚,類似圈內的小學生水平嘛,現在我們慢慢讀到初中水平。”李忠表示,他們辨別真假隕石主要靠眼力和經驗,經驗的來源就是學習科普文章、論文。

川隕會舉辦過隕石與健康的交流會,“我們在交流會上交流,用隕石煮水、泡腳,我拿隕石煮了三年多水,好像確實有能量。他們有人佩戴隕石,或者掛在牀上、枕頭裏,感覺自己的身體確實變好了。我們覺得隕石裏面有些稀有元素,對人體很有益。”

川隕會也在公衆平臺上推廣“隕石香皂”,每塊天機隕石香皂含有隕石粉5g,號稱“深層清潔,激活皮膚修復能力,是敏感膚質,油性皮膚最佳選擇”。一塊“隕石香皂”標價68元。

有些售賣隕石的商家還鼓吹隕石具有“奇妙作用”——隕石可以治病,隕石泡酒酒就不辛辣,放在煙上煙味就淡了……對此,李博方認爲“隕石行業實際上需要的知識很多,互聯網時代,這個行業入門的門檻越來越低,導致行業內魚龍混雜。”

“在我個人的理解範圍內,隕石沒有這些神奇的功效,如果有人身體不適應該去正規的醫院就醫。”李世傑表示,他們主要關注的是隕石的科學研究價值。

▲川隕會和一家拍賣公司合作舉辦一次拍賣會

2020年10月11日,川隕會和一家拍賣公司合作舉辦一次拍賣會。拍賣鏈接裏寫明“近幾年,隕石內在神祕能量被世界各界人士認可”,所拍物品也被冠以“雙福壓百禍”、“伏惡之勢,謂之大威”字眼,鏈接裏顯示川隕會此次拍賣,藏品最高被拍賣出40萬元。

▲川隕會和一家拍賣公司合作舉辦一次拍賣會,藏品最高被拍出40萬元。

拍賣鏈接裏,有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研究員徐偉彪出具的證明書,證明“該專場所拍賣的31件隕石原石及工藝品都是世界各地珍品隕石”。

▲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研究員徐偉彪出具的證明書,證明“該專場所拍賣的31件隕石原石及工藝品都是世界各地珍品隕石”。

2016年3月,民政部民間組織管理局主管的中國社會組織網曝光臺公佈了首批203家“山寨社團”名單,其中就包括個別打着“隕石”旗號的組織。據瞭解,有的隕石組織內部還會“賣官鬻爵”——副會長5萬元/個,理事5000元/個,普通會員600元/個,有的協會還會開設考試,通過後發個沒有任何效力的“隕石鑑定師”資格證……

隕石的路,爲什麼越走越窄?

究竟應該收藏什麼樣的隕石?隕石愛好者王亮很早對這個問題就有了答案。

2016年,王亮通過影視作品接觸到隕石圈,隨後開始收藏隕石。剛開始他也高價買過一些普通的隕石品種,比如西北非隕石。後來他發現,那些隕石的量非常巨大,每年都可以按噸來記,進貨價很便宜,沒什麼收藏價值。爲了賣出去,人們會把它們雕成各式各樣。

王亮並不喜歡大家用這種方式來宣傳隕石。“隕石並不是迷信,也並不應該靠精美程度來評判它的價值。隕石是外太空產物,更應該向科學普及方面去宣傳。”

王亮曾經加過一些所謂隕石愛好者的羣,實際上裏面都是“隕石販子”。隕石原石賣不動了,加工成飾品了,這樣能好賣一些,價格也能高一些。雖然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宣傳,但是他認爲這樣會讓隕石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本來是讓大衆瞭解隕石的科普,現在怎麼變成了飾品和鎮宅的東西?”

李世傑則認爲,“隕石最主要的價值是科研價值,大家如果對隕石感興趣,把隕石做成飾品或者收藏,我覺得也是挺好的事情。開發隕石科學研究之外的價值,也會激勵更多的人去尋找隕石,一定程度上來說也利於學者獲得更多的科研樣品。”

在隕石販子的羣裏,王亮曾看過他們去幼兒園科普,有的幼兒園會請外面的“專業人士”來上科普課。上完課隕石販子就在羣裏炫耀,但是王亮分明看到那個“隕石”是假的。“國外的科普做得不錯,多小的孩子都可能接觸到隕石科普。可是國內竟然有人拿假隕石去騙孩子們,看到以後真的很氣憤。”

王亮記得,前幾年,還有隕石愛好者和假貨販子在羣裏吵架,這幾年幾乎沒有了。“愛好者們被販子人肉搜索,真實姓名都被掛在網上。”

收藏隕石是一個過程,從新人到老人,再到老師,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需要思想的慢慢轉變。現在王亮會更加關注目擊隕石,因爲它們背後有隕石獵人們的尋找故事,一些小插曲,還有最後檢測出來這些隕石來自星空的哪裏。

收藏隕石真正是爲了什麼?王亮沒有答案。

但是王亮一直有個想法,以後如果藏品和書籍多的情況下,他想在家裏辦個自己的家庭隕石博物館,可以結交愛好者,科普大衆,樹立正確的隕石探討氛圍。

(本文中李忠、王亮爲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 郭懿萌 藍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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